魯迅《示眾》散文全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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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道家園 2023-07-16 06:37:08

示眾

首善之區(qū)的西城的一條馬路上

，這時候什么擾攘也沒有。火焰焰的太陽雖然還未直照

，但路上的沙土仿佛已是閃爍地生光

；酷熱滿和在空氣里面

，到處發(fā)揮著盛夏的威力

。許多狗都拖出舌頭來

，連樹上的烏老鴉也張著嘴喘氣

，——但是

，自然也有例外的。遠(yuǎn)處隱隱有兩個銅盞相擊的聲音

，使人憶起酸梅湯

，依稀感到?jīng)鲆?div id="jfovm50" class="index-wrap">，可是那懶懶的單調(diào)的金屬音的間作，卻使那寂靜更其深遠(yuǎn)了

。

只有腳步聲

，車夫默默地前奔，似乎想趕緊逃出頭上的烈日

。

“熱的包子咧

！剛出屜的……?div id="jpandex" class="focus-wrap mb20 cf">！?/p>

十一二歲的胖孩子

，細(xì)著眼睛，歪了嘴在路旁的店門前叫喊

。聲音已經(jīng)嘶嗄了

，還帶些睡意，如給夏天的長日催眠

。他旁邊的破舊桌子上

，就有二三十個饅頭包子，毫無熱氣

，冷冷地坐著

。

“荷阿！饅頭包子咧

，熱的……”

像用力擲在墻上而反撥過來的皮球一般

，他忽然飛在馬路的那邊了。在電桿旁

，和他對面

，正向著馬路，其時也站定了兩個人：一個是淡黃制服的掛刀的面黃肌瘦的巡警

，手里牽著繩頭

，繩的那頭就拴在別一個穿藍(lán)布大衫上罩白背心的男人的臂膊上。這男人戴一頂新草帽

，帽檐四面下垂

，遮住了眼睛的一帶。但胖孩子身體矮

，仰起臉來看時

，卻正撞見這人的眼睛了。那眼睛也似乎正在看他的腦殼

。他連忙順下眼

，去看白背心，只見背心上一行一行地寫著些大大小小的什么字。

剎時間

，也就圍滿了大半圈的看客

。待到增加了禿頭的老頭子之后，空缺已經(jīng)不多

，而立刻又被一個赤膊的紅鼻子胖大漢補滿了

。這胖子過于橫闊，占了兩人的地位

，所以續(xù)到的便只能屈在第二層

，從前面的兩個脖子之間伸進(jìn)腦袋去。

禿頭站在白背心的略略正對面

，彎了腰

，去研究背心上的文字，終于讀起來：

“嗡

，都

，哼，八

，而……”

胖孩子卻看見那白背心正研究著這發(fā)亮的禿頭

，他也便跟著去研究，就只見滿頭光油油的

，耳朵左近還有一片灰白色的頭發(fā)

，此外也不見得有怎樣新奇。但是后面的一個抱著孩子的老媽子卻想乘機擠進(jìn)來了

；禿頭怕失了位置

，連忙站直

，文字雖然還未讀完

，然而無可奈何，只得另看白背心的臉：草帽檐下半個鼻子

，一張嘴

，尖下巴。

又像用了力擲在墻上而反撥過來的皮球一般

，一個小學(xué)生飛奔上來

，一手按住了自己頭上的雪白的小布帽，向人叢中直鉆進(jìn)去

。但他鉆到第三——也許是第四——層

，竟遇見一件不可動搖的偉大的東西了，抬頭看時

，藍(lán)褲腰上面有一座赤條條的很闊的背脊

，背脊上還有汗正在流下來。他知道無可措手，只得順著褲腰右行

，幸而在盡頭發(fā)見了一條空處

，透著光明。他剛剛低頭要鉆的時候

，只聽得一聲“什么”

，那褲腰以下的屁股向右一歪，空處立刻閉塞

，光明也同時不見了

。

但不多久，小學(xué)生卻從巡警的刀旁邊鉆出來了

。他詫異地四顧：外面圍著一圈人

，上首是穿白背心的，那對面是一個赤膊的胖小孩

，胖小孩后面是一個赤膊的紅鼻子胖大漢

。他這時隱約悟出先前的偉大的障礙物的本體了，便驚奇而且佩服似的只望著紅鼻子

。胖小孩本是注視著小學(xué)生的臉的

，于是也不禁依了他的眼光，回轉(zhuǎn)頭去了

，在那里是一個很胖的奶子

，奶頭四近有幾枝很長的毫毛。

“他

，犯了什么事啦

？……”

大家都愕然看時，是一個工人似的粗人

，正在低聲下氣地請教那禿頭老頭子

。

禿頭不作聲，單是睜起了眼睛看定他

。他被看得順下眼光去

，過一會再看時，禿頭還是睜起了眼睛看定他

，而且別的人也似乎都睜了眼睛看定他

。他于是仿佛自己就犯了罪似的局促起來，終至于慢慢退后

，溜出去了

。一個挾洋傘的長子就來補了缺；禿頭也旋轉(zhuǎn)臉去再看白背心

。

長子彎了腰

，要從垂下的草帽檐下去賞識白背心的臉

，但不知道為什么忽又站直了。于是他背后的人們又須竭力伸長了脖子

；有一個瘦子竟至于連嘴都張得很大

，像一條死鱸魚。

巡警

，突然間

，將腳一提，大家又愕然

，趕緊都看他的腳

；然而他又放穩(wěn)了，于是又看白背心

。長子忽又彎了腰

，還要從垂下的草帽檐下去窺測，但即刻也就立直

，擎起一只手來拼命搔頭皮

。

禿頭不高興了，因為他先覺得背后有些不太平

，接著耳朵邊就有唧咕唧咕的聲響

。他雙眉一鎖，回頭看時

，緊挨他右邊

，有一只黑手拿著半個大饅頭正在塞進(jìn)一個貓臉的人的嘴里去。他也就不說什么

，自去看白背心的新草帽了

。

忽然，就有暴雷似的一擊

，連橫闊的胖大漢也不免向前一蹌踉

。同時，從他肩膊上伸出一只胖得不相上下的臂膊來

，展開五指

，拍的一聲正打在胖孩子的臉頰上。

“好快活

！你媽的……”同時，胖大漢后面就有一個彌勒佛似的更圓的胖臉這么說

。

胖孩子也蹌踉了四五步

，但是沒有倒，一手按著臉頰

，旋轉(zhuǎn)身

，就想從胖大漢的腿旁的空隙間鉆出去

。胖大漢趕忙站穩(wěn)，并且將屁股一歪

，塞住了空隙

，恨恨地問道：

“什么？”

胖孩子就像小鼠子落在捕機里似的

，倉皇了一會

，忽然向小學(xué)生那一面奔去，推開他

，沖出去了

。小學(xué)生也返身跟出去了。

“嚇

，這孩子……

。”總有五六個人都這樣說

。

待到重歸平靜

，胖大漢再看白背心的臉的時候，卻見白背心正在仰面看他的胸脯

；他慌忙低頭也看自己的胸脯時

，只見兩乳之間的洼下的坑里有一片汗，他于是用手掌拂去了這些汗

。

然而形勢似乎總不甚太平了

。抱著小孩的老媽子因為在騷擾時四顧，沒有留意

，頭上梳著的喜鵲尾巴似的“蘇州俏”便碰了站在旁邊的車夫的鼻梁

。車夫一推，卻正推在孩子上

；孩子就扭轉(zhuǎn)身去

，向著圈外，嚷著要回去了

。老媽子先也略略一蹌踉

，但便即站定，旋轉(zhuǎn)孩子來使他正對白背心

，一手指點著

，說道：

“阿，阿

，看呀

！多么好看哪！……”

空隙間忽而探進(jìn)一個戴硬草帽的學(xué)生模樣的頭來

，將一粒瓜子之類似的東西放在嘴里

，下顎向上一磕

，咬開，退出去了

。這地方就補上了一個滿頭油汗而粘著灰土的橢圓臉

。

挾洋傘的長子也已經(jīng)生氣，斜下了一邊的肩膊

，皺眉疾視著肩后的死鱸魚

。大約從這么大的大嘴里呼出來的熱氣，原也不易招架的

，而況又在盛夏

。禿頭正仰視那電桿上釘著的紅牌上的四個白字，仿佛很覺得有趣

。胖大漢和巡警都斜了眼研究著老媽子的鉤刀般的鞋尖

。

“好！”

什么地方忽有幾個人同聲喝采

。都知道該有什么事情起來了

，一切頭便全數(shù)回轉(zhuǎn)去。連巡警和他牽著的犯人也都有些搖動了

。

“剛出屜的包子咧

！荷阿，熱的……”

路對面是胖孩子歪著頭

，磕睡似的長呼

；路上是車夫們默默地前奔，似乎想趕緊逃出頭上的烈日

。大家都幾乎失望了

，幸而放出眼光去四處搜索，終于在相距十多家的路上

，發(fā)見了一輛洋車停放著

，一個車夫正在爬起來。

圓陣立刻散開

，都錯錯落落地走過去

。胖大漢走不到一半，就歇在路邊的槐樹下

；長子比禿頭和橢圓臉走得快

，接近了。車上的坐客依然坐著

，車夫已經(jīng)完全爬起

，但還在摩自己的膝髁。周圍有五六個人笑嘻嘻地看他們

。

“成么

？”車夫要來拉車時，坐客便問

。

他只點點頭

，拉了車就走；大家就惘惘然目送他

。起先還知道那一輛是曾經(jīng)跌倒的車

，后來被別的車一混，知不清了

。

馬路上就很清閑

，有幾只狗伸出了舌頭喘氣；胖大漢就在槐陰下看那很快地一起一落的狗肚皮

。

老媽子抱了孩子從屋檐陰下蹩過去了

。胖孩子歪著頭，擠細(xì)了眼睛

，拖長聲音

，磕睡地叫喊——

“熱的包子咧！荷阿

！……剛出屜的……

。”

1925年3月18日

【導(dǎo)讀】

天地?zé)o可遁形

魯迅的小說常以“揭瘡疤”的方式

，將人和社會的真相公諸于眾

，令墮落、麻木

、邪惡

、殘暴者無可遁形。讀他的小說

，譬如《示眾》

，有時會產(chǎn)生被一種獨特的暗流吸引、包圍的壓迫感

，這股力量是從哪里來的呢

？

英國作家伍爾夫說：“我們不應(yīng)該對作者發(fā)號施令，而應(yīng)該設(shè)身處地為作者設(shè)想——成為作者的合伙人和同謀者

?div id="jpandex" class="focus-wrap mb20 cf">！毙≌f寫的是圍觀行刑的場景，通過“看與被看”的示眾故事

，揭露了人性泯滅的事實

。為什么會產(chǎn)生來自四面八方的壓迫感？自然和故事內(nèi)容有關(guān)

，一群人

，人擠人

，看一個人被行刑，場面

、情境

、氛圍都有壓抑、逼迫感

。經(jīng)典小說還需要回頭看

，只有反復(fù)閱讀才能發(fā)現(xiàn)作家悄悄布下的天羅地網(wǎng)。

魯迅對看客身份的選擇就耐人尋味

，他十分關(guān)注小孩

、學(xué)生和女人，特別是孩子

。

找出關(guān)于“十一二歲的胖男孩”的描寫文字

，想一想，為什么要花費如此多的筆墨

？十一二歲

，本是在學(xué)校接受知識和人生啟蒙的年齡，而胖孩子卻為了生存而從事著與年齡極不相稱的“賣包子”生意

。他一聲聲帶著睡意的叫賣

，相信會令所有讀者生發(fā)憐憫之心。而魯迅所要表達(dá)的絕非“憐憫之心”這么簡單

。充滿好奇心的年齡和缺乏善性引導(dǎo)的教育

，讓孩子成為了隨眾而嬉，充當(dāng)無知看客的人

。他費勁心思“研究”

、用盡力量“沖擠”、莫名其妙“受傷”的情節(jié)

，還有從睡意中來

，到瞌睡中離去的細(xì)節(jié)，不禁讓我們想起魯迅深沉而急切的呼喚：救救孩子

！救孩子

，就是救民族的未來，缺乏人性啟蒙的教育將是失敗的教育

。

再看看關(guān)于學(xué)生的描寫

。這里的小學(xué)生分明不是純正的孩子，而是東張西望

、上躥下跳

、昏昏沉沉、無所事事的小丑。從游刃有余的“鉆功”和鬧中取靜的“吃功”來看

，他們諳于此道已久

，做有閑的看客為時已長。入木三分的細(xì)節(jié)描寫

，深刻地表現(xiàn)了學(xué)生人性的缺位

。

小說中還有一些描寫抱著孩子的老媽子的文字

?div id="jpandex" class="focus-wrap mb20 cf">！袄蠇屪印本褪菫槿藙谧鳌⑻嫒顺钥嗟南氯?div id="jpandex" class="focus-wrap mb20 cf">，本身是弱者

，需要幫助和關(guān)心的對象。她也是很“關(guān)心”受難者的人

，抱著孩子也要擠進(jìn)密不通風(fēng)人群探個究竟

。可惜的是她所有的努力

，就是為了看一看“好看”的情景

。還有一件令人擔(dān)憂的事：她始終抱著孩子。孩子是無辜的

，他還沒有價值判斷和分辨是非的意識和能力

，正耳濡目染地接受著老媽子的“熏陶”，或許這個孩子將會成為另一個小學(xué)生或胖孩子

。魯迅不但看見了學(xué)校教育缺乏人性啟蒙的現(xiàn)狀

，還關(guān)注到家庭中人性教育缺位的事實。小說開篇

，魯迅不直呼“首都”或“北京”

，而是稱“首善之區(qū)”。什么是“首善之區(qū)”

？首善

，是上善，也就是天下楷模

。首善之區(qū)“不善”

，這一稱呼隱含了魯迅對學(xué)校教育、社會教育和家庭教育現(xiàn)狀的擔(dān)憂

。

此外

，看客們還有另一個特點：橫跨各個年齡階段，包括孩童

、少年

、青年、壯年和老年。魯迅揭示人性淪喪危害的深廣

，已不只是哪個人或哪個年齡階段的人的事

，更在強調(diào)和呼吁人性啟蒙要從孩子抓起，但不只是孩子

，無論男女或老幼

，都需要啟蒙。個人的不幸成了示眾的材料

，別人的示眾成了集體狂歡的節(jié)日

。人性淪喪的人是寂寞的、孤獨的

、非理性的

，甚至是喪失理智的。丟失人性的人還能稱為“人”嗎

？讀這樣的作品怎能不產(chǎn)生壓迫感呢

？

除此而外，你還有哪些發(fā)現(xiàn)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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