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30年的一天,湖北通山縣令井浚詳?shù)膸煚斕茖O鎬突然宣布辭職,并告訴東家,自己將赴上級衙門遞交一封呈詞。井縣令要來這封慷慨陳詞的文章,讀罷膽戰(zhàn)心驚:跟隨他數(shù)年的幕僚竟寫出如此犯上之詞。
事情緣起于《大義覺迷錄》刊發(fā)之前,雍正曾下過幾道諭旨,命令全國的讀書人討論對呂留良的處理意見。如今我們已經(jīng)難以忖度皇帝的真實用心究竟是為了“引蛇出洞”,還是僅僅彰顯一下他兼聽則明的帝王風(fēng)度,但那些投機的士人看到了機會:如果響應(yīng)皇帝的號召,便很可能得到青睞,一步登天。于是一個叫諸葛際盛的福建泉州士子跳了出來。
載有諸葛際盛檄文的邸報送到了通山縣,身為師爺,唐孫鎬也有機會讀到這封落井下石的檄文—攻擊呂留良及其后人私藏日記、詆毀大清,并找出歷史上姓呂的壞蛋,以此否定呂留良的人格。唐師爺反駁說,如果他事先就得知呂留良私藏逆書,為何當(dāng)時不檢舉,單要等到朝廷通告天下才跳出來討伐?而且他同樣找得出品德俱佳的呂姓之人,來證明呂留良的可貴。
唐孫鎬在呈詞中提議要和諸葛際盛在勤政殿前當(dāng)面對質(zhì),希望皇帝最終能夠赦免呂氏一門,焚毀呂的邪說,保留余著,那么上自公卿下至庶人,必定同聲稱快!他最后說,自己為呂留良辯護,并非因同鄉(xiāng)之誼,而是出于道義和一個士人的良知。他以古代諍臣仲山甫和魏征自勉,表示寧肯與儒雅的呂氏父子同歸地府,也不愿與無恥的諸葛際盛并活于世上。
在后來寫給湖廣總督邁柱的報告中,井縣令描述唐孫鎬讀罷邸報,“忽然瘋狂大作”,嘴里號呼喊罵,無所不至。井縣令再三勸告,也毫無用處,接著便發(fā)生了辭職事件。大概井縣令覺得唐師爺是瘋病發(fā)作才能解釋此事的不可思議,當(dāng)然也可以稍稍緩解他作為雇主的壓力。畢竟,全國的官吏、讀書人皆具結(jié)贊同皇帝的看法—呂留良罪大惡極,必須開其棺戮其尸;而唐孫鎬,不過是一個小小的師爺,未受朝廷升斗之粟,卻不顧惜身家,以一己之力,解救呂氏一門,如果不是偏執(zhí)型精神病,怎么解釋這種“非理性”行為呢?
至此,井縣令必須處置唐孫鎬。他向湖廣總督邁柱報告,并附上唐師爺?shù)慕姨?。邁柱大為震驚,向皇帝上了密折,同時下令將唐孫鎬押解到武昌審問。皇帝命令將其秘密處決,比如杖斃,此事就當(dāng)作沒有發(fā)生,上奏的事也不要告訴縣令,但如果井把唐的揭帖傳播出去,則必嚴(yán)懲不貸。
邁柱的回奏頗有意味,他說擔(dān)心杖斃招人耳目,恰好唐孫鎬在監(jiān)獄中患病身亡,這真是天不容這等逆天大罪,至于唐的揭帖原稿,已經(jīng)就地銷毀。邁柱自以為工作做得極為到位,皇帝必能領(lǐng)會他的妙意。但唐師爺死亡的真相還是流傳了出去,他是被人用沙袋壓殺于獄中的。
一年以后,《大義覺迷錄》已經(jīng)頒行天下,浙江天臺秀才齊周華再次上疏,為呂氏鳴冤。官府仍使用同一手段,“始以言誘,繼以威脅,終命以瘋自承”。他拒絕配合,于是被囚禁在獄中,受遍酷刑,直到乾隆即位才出獄。1767年,齊周華又鬧出一場大慘劇,被凌遲處死。
呂留良曾經(jīng)批評:自秦漢以后,士大夫為了取悅統(tǒng)治者,不僅在邪惡面前保持沉默,而且主動同流合污,迎合主子,擴充自己的野心。事實上,有清一代,帝王收“治統(tǒng)”與“道統(tǒng)”于一身;士林遑論教化帝王,且被“帝王經(jīng)學(xué)”緩慢地消解著對“道”的尊奉和理解。通過政治高壓、大興文字獄等一系列治理設(shè)計,士大夫階層的精神日益衰敗。而師爺唐孫鎬,一如大戰(zhàn)風(fēng)車之堂吉訶德,以一己之力反抗士文化的萎靡敗落。作為“被精神病”的一位底層知識分子,他雖然最終冤死獄中,卻也昭顯著士精神的執(zhí)著與偉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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