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光潛：情人眼底出西施

溪黃草 2023-07-24 22:11:31

情人眼底出西施

朱光潛丨文

什么叫做美呢在一般人看

，美是物所固有的

。有些人物生來就美

，有些人物生來就丑

。比如稱贊一個美人，你說她像一朵鮮花

，像一顆明星，像一只輕燕

，你決不說她像一個布袋，像一條犀?div id="m50uktp" class="box-center"> ；蚴窍褚恢话]蛤蟆

。這就分明承認鮮花、明星和輕燕一類事物原來是美的，布袋

、犀牛和癩蛤蟆一類事物原來是丑的。

說美人是美的

，也猶如說她是高是矮是肥是瘦一樣，她的高矮肥瘦是她的星宿定的

，是她從娘胎帶來的，她的美也是如此

，和你看者無關(guān)

。這種見解并不限于一般人，許多哲學(xué)家和科學(xué)家也是如此想

。所以他們費許多心力去實驗最美的顏色是紅色還是藍色

，最美的形體是曲線還是直線

，最美的音調(diào)是G調(diào)還是F調(diào)

。但是這種普遍的見解顯然有很大的難點

，如果美本來是物的屬性

，則凡是長眼睛的人們應(yīng)該都可以看到，應(yīng)該都承認它美

，好比一個人的高矮，有尺可量

，是高大家就要都說高

，是矮大家就要都說矮。

但是美的估定就沒有一個公認的標準

。假如你說一個人美

，我說她不美

，你用什么方法可以說服我呢有些人歡喜辛稼軒而討厭溫飛卿

，有些人歡喜溫飛卿而討厭辛稼軒，這究竟誰是誰非呢同是一個對象

，有人說美

，有人說丑

，從此可知美本在物之說有些不妥了

。因此，有一派哲學(xué)家說美是心的產(chǎn)品

。

美如何是心的產(chǎn)品，他們的說法卻不一致

?div id="m50uktp" class="box-center"> ？档乱詾槊栏信袛嗍侵饔^的而卻有普遍性

，因為人心的構(gòu)造彼此相同。黑格爾以為美是在個別事物上見出“概念”或理想

。比如你覺得峨眉山美

，由于它表現(xiàn)“莊嚴”

、“厚重”的概念

。你覺得《孔雀東南飛》美

，由于它表現(xiàn)“愛”與“孝”兩種理想的沖突。托爾斯泰以為美的事物都含有宗教和道德的教訓(xùn)。此外還有許多其他的說法

。說法既不一致

，就只有都是錯誤的可能而沒有都是不錯的可能，好比一個數(shù)學(xué)題生出許多不同的答數(shù)一樣

。

大約哲學(xué)家們都犯過信理智的毛病，藝術(shù)的欣賞大半是情感的而不是理智的

。在覺得一件事物美時，我們純憑直覺

，并不是在下判斷

，如康德所說的

，也不是在從個別事物中見出普遍原理

，如黑格爾、托爾斯泰一般人所說的

；因為這些都是科學(xué)的或?qū)嵱玫幕顒樱栏胁⒉皇强茖W(xué)的或?qū)嵱玫幕顒?div id="4qifd00" class="flower right">

。還不僅此，美雖不完全在物卻亦非與物無關(guān)

，你看到峨眉山才覺得莊嚴

、厚重

，看到一個小土墩卻不能覺得莊嚴

、厚重

。從此可知物須先有使人覺得美的可能性，人不能完全憑心靈創(chuàng)造出美來

。

依我們看

，美不完全在外物

，也不完全在人心

，它是心物婚媾后所產(chǎn)生的嬰兒

。美感起于形象的直覺。形象屬物而卻不完全屬于物

，因為無我即無由見出形象

；直覺屬我卻又不完全屬于我，因為無物則直覺無從活動

。美之中要有人情也要有物理，二者缺一都不能見出美

。再拿欣賞古松的例子來說

，松的蒼翠勁直是物理，松的清風(fēng)亮節(jié)是人情

。

從“我”的方面說，古松的形象并非天生自在的，同是一棵古松

，千萬人所見到的形象就有千萬不同，所以每個形象都是每個人憑著人情創(chuàng)造出來的

，每個人所見到的古松的形象就是每個人所創(chuàng)造的藝術(shù)品，它有藝術(shù)品通常所具的個性

，它能表現(xiàn)各個人的性分和情趣

。

從“物”的方面說

，創(chuàng)造都要有創(chuàng)造者和所創(chuàng)造物

，所創(chuàng)造物并非從無中生有，也要有若干材料

，這材料也要有創(chuàng)造成美的可能性

。松所生的意象和柳所生的意象不同，和癩蛤蟆所生的意象更不同

。所以松的形象這一個藝術(shù)品的成功

，一半是我的貢獻，一半是松的貢獻

。

這里我們要進一步研究我與物如何相關(guān)了

。何以有些事物使我覺得美

，有些事物使我覺得丑呢我們最好用一個淺例來說明這個道理

。

比如我們看下列六條垂直線

，往往把它們看成三個柱子，覺得這三個柱子所圍的空間（即A與B

、C與D和E與F所圍的空間）離我們較近，而B與C以及D與E所圍的空間則看成背景

，離我們較遠

。還不僅此。

我們把這六條垂直線擺在一塊看

，它們仿佛自成一個諧和的整體；至于G與H兩條沒有規(guī)律的線則仿佛是這整體以外的東西

，如果勉強把它搭上前面的六條線一塊看，就覺得它不和諧

。

（1）A與B

、C與D、E與F距離都相等

。

（2）B與C

、D與E距離相等，略大于A與B的距離

。

（3）F與G的距離較B與C的距離大

。

（4）A、B

、C

、D、E

、F為六條平行垂直線，G與H為兩條沒有規(guī)律的線

。

從這個有趣的事實

，我們可以看出兩個很重要的道理：

一

、最簡單的形象的直覺都帶有創(chuàng)造性

。把六條垂直線看成三個柱子，就是直覺到一種形象。它們本來同是垂直線

，我們把A和B選在一塊看

，卻不把B和C選在一塊看

；同是直線所圍的空間

，本來沒有遠近的分別，我們卻把A

、B中空間看得近

，把B、C中空間看得遠

。從此可知在外物者原來是散漫混亂，經(jīng)過知覺的綜合作用

，才現(xiàn)出形象來

。形象是心靈從混亂的自然中所創(chuàng)造成的整體

。

二

、心靈把混亂的事物綜合成整體的傾向卻有一個限制，事物也要本來就有可綜合為整體的可能性

。A至F六條線可以看成一個整體，G與H兩條線何以不能納入這個整體里面去呢這里我們很可以見出在覺美覺丑時心和物的關(guān)系

。我們從左看到右時，看出CD和AB相似

，DE又和BC相似。這兩種相似的感覺便在心中形成一個有規(guī)律的節(jié)奏

，使我們預(yù)料此后都可由此例推

，右邊所有的線都順著左邊諸線的節(jié)奏。視線移到EF兩線時

，所預(yù)料的果然出現(xiàn)

，EF果然與CD也相似

。

預(yù)料而中，自然發(fā)生一種快感

。但是我們再向右看，看到G與H兩線時

，就猛覺與前不同

，不但G和F的距離猛然變大，原來是像柱子的平行垂直線

，現(xiàn)在卻是兩條毫無規(guī)律的線

。這是預(yù)料不中，所以引起不快感。因此G與H兩線不但在物理方面和其他六條線不同

，在情感上也和它們不能諧和

，所以被擯于整體之外

。這里所謂“預(yù)料”自然不是有意的，好比深夜下樓一樣

，步步都踏著一步梯

，就無意中預(yù)料以下都是如此

，倘若猛然遇到較大的距離，或是踏到平地

，才覺得這是出于意料

。

許多藝術(shù)都應(yīng)用規(guī)律和節(jié)奏，而規(guī)律和節(jié)奏所生的心理影響都以這種無意的預(yù)料為基礎(chǔ)

。懂得這兩層道理

，我們就可以進一步來研究美與自然的關(guān)系了。一般人常歡喜說“自然美”

，好像以為自然中已有美，縱使沒有人去領(lǐng)略它

，美也還是在那里

。這種見解就是我們在上文已經(jīng)駁過的美本在物的說法

。其實“自然美”三個字，從美學(xué)觀點看

，是自相矛盾的

，是“美”就不“自然”

，只是“自然”就還沒有成為“美”

。

說“自然美”就好比說上文六條垂直線已有三個柱子的形象一樣

。如果你覺得自然美，自然就已經(jīng)過藝術(shù)化

，成為你的作品

，不復(fù)是生糙的自然了。比如你欣賞一棵古松

、一座高山，或是一灣清水

，你所見到的形象已經(jīng)不是松

、山、水的本色

，而是經(jīng)過人情化的。各人的情趣不同，所以各人所得于松

、山

、水的也不一致。

流行語中有一句話說得極好：“情人眼底出西施

。”美的欣賞極似“柏拉圖式的戀愛”

。你在初嘗戀愛的滋味時

，本來也是尋常血肉做的女子卻變成你的仙子

。你所理想的女子的美點她都應(yīng)有盡有。在這個時候

，你眼中的她也不復(fù)是她自己原身而是經(jīng)你理想化過的變形

。你在理想中先醞釀成一個盡美盡善的女子，然后把她外射到你的愛人身上去

，所以你的愛人其實不過是寄托精靈的軀骸

。你只見到精靈

，所以覺得無瑕可指；旁人冷眼旁觀

，只見到軀骸，所以往往詫異道：“他愛上她

，真是有些奇怪

?div id="jfovm50" class="index-wrap">！币谎砸员沃?div id="jfovm50" class="index-wrap">，戀愛中的對象是已經(jīng)藝術(shù)化過的自然

。美的欣賞也是如此，也是把自然加以藝術(shù)化

。

所謂藝術(shù)化

，就是人情化和理想化

。不過美的欣賞和尋常戀愛有一個重要的異點。尋常戀愛都帶有很強烈的占有欲

，你既戀愛一個女子，就有意無意地存有“欲得之而甘心”的態(tài)度

。美感的態(tài)度則絲毫不帶占有欲

。一朵花先論是生在鄰家的園子里或是插在你自己的瓶子里

，你只要能欣賞，它都是一樣的美

。老子所說的“為而不有

，功成而不居”

，可以說是美感態(tài)度的定義。古董商和書畫金石收藏家大半都抱有“奇貨可居”的態(tài)度

，很少有能真正欣賞藝術(shù)的。我在上文說過

，美的欣賞極似“柏拉圖式的戀愛”，所謂“柏拉圖式的戀愛”對于所愛者也只是無所為而為的欣賞

，不帶占有欲。這種戀愛是否可能

，頗有人置疑，但是歷史上有多少著例

，凡是到極濃度的初戀者也往往可以達到胸?zé)o纖塵的境界。

本文選自《朱光潛談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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