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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范小青《唯見長江天際流》經(jīng)典散文全集

    大道家園 2023-07-15 22:22:30

    唯見長江天際流

    小時候住在一座古老的小城里

    ,也曾經(jīng)聽說過長江
    ,以為是很遙遠(yuǎn)很古老的故事
    ,與自己是沒有什么關(guān)系
    、也不會有什么關(guān)系的
    。當(dāng)時自己更沒有什么想象的能力和虛構(gòu)的本事
    ,即使知道世界上有一條江叫長江
    ,也無法在自己的心里或腦海里勾畫出它的形象和模樣
    。于是長江就這樣從一個小孩子的一個耳朵里穿進(jìn)去,又從另一個耳朵穿出來
    ,流走了

    長到少年的時候

    ,跟著家里的大人從城市來到了農(nóng)村。這農(nóng)村倒是個水網(wǎng)地區(qū)
    ,湖蕩溝渠遍布,水很多
    ,不過那不是長江水
    ,是江南的水,是江南的細(xì)細(xì)小小的水
    ,是江南的青山綠水的水
    。所以,在江南農(nóng)村的那些年里
    ,雖然是被水浸潤著的
    ,雖然是被水撫育了的,但卻仍然與長江無緣
    ,與長江仍然相隔兩茫茫

    然后長大,進(jìn)入大學(xué)中文系

    ,忽然就在眼前打開了一個全新的世界
    。在圖書館在閱覽室,我認(rèn)識了長江
    ,唐詩中的那些寫長江的詩句
    ,總是令人心動不已,吟誦不止
    ?div id="jpandex" class="focus-wrap mb20 cf">!肮路h(yuǎn)影碧空盡,唯見長江天際流”
    ;“兩岸猿聲啼不住
    ,輕舟已過萬重山”……我終于可以插上想象的翅膀,在文學(xué)的天空翱翔
    ,去了解長江
    ,去親近長江,長江與我不再是陌生的了

    但是

    ,這畢竟還只是紙上的長江,詩中的長江
    ,古人筆下的長江
    ,自己與長江,還未曾謀面
    ,還沒有機會親密接觸
    ,零距離相遇

    別急別急,無緣對面不相識

    ,有緣千里來相會
    。這一天終究還是來臨了。我與長江的結(jié)識
    ,緣于一個小伙子
    ,這個小伙子是正宗的長江北邊的人。我在大學(xué)的籃球場上
    ,看到他的身影
    ,后來就談戀愛了,當(dāng)然是地下的
    ,再后來
    ,我就跟著他回家了。

    那時候我對江北一點地理概念和方向感都沒有

    ,因此頭一次去婆家就給了我一個大大的下馬威
    。從前李白乘個小舟便能“千里江陵一日還”,而我們坐著四個大輪子的長途汽車
    ,清晨五點出發(fā)
    ,一直開到下午六點才到鹽城,直坐得兩腿發(fā)麻
    ,兩眼發(fā)直

    記得那是一個非常寒冷的冬天,我頭一次見到了長江

    。說來慚愧
    ,那一年我已經(jīng)二十七歲了,但是革命不分早晚
    ,認(rèn)識長江也一樣不分先后
    。二十七歲的時候,我和江北的小伙子
    ,坐在骯臟破舊的長途汽車上
    ,汽車開到江邊的渡口,停下來
    ,大家下車
    ;空了身子的汽車開上停在江邊的渡船,下了車的乘客
    ,再逐一步行上船
    。混濁的江水就在腳下
    ,滔滔的波浪拍打著渡輪
    ,水花一直濺到甲板上

    這個擺渡口,在長江的江陰段

    ,是我們的必經(jīng)之路
    。走在這條路上,不由得思緒就翻騰起來
    ,想起電影《渡江偵察記》里國民黨情報處處長的“經(jīng)典”臺詞:“報告軍座
    ,像這樣堅強立體的防線,如果共軍沒有飛機和登陸艇配合作戰(zhàn)
    ,那是很難突破這長江天塹的……”話音未落,解放軍的“經(jīng)不起一發(fā)炮彈的木帆船”就沖過來
    ,就在這地方
    ,百萬雄師過大江了。

    上了船

    ,雖然很冷
    ,甚至有江水潑灑過來,我卻沒有像其他乘客一樣急急地躲到車上去
    ,畢竟
    ,這是我頭一次見到長江呀。

    生于江南

    、長于江南
    、習(xí)慣了江南和風(fēng)細(xì)雨的我,確確實實被這個長江震撼了
    ,甚至震驚了
    。這尚且是一個風(fēng)浪不大的冬天,江水便已是如此雄壯而粗獷
    ,如果碰上雨季風(fēng)季
    ,這個長江又會是怎么個樣子呢?

    那樣的樣子

    ,有一回終于是讓我趕上了
    。那是幾年以后了,我們已經(jīng)從地下轉(zhuǎn)為地上
    ,從戀人成了夫妻
    ,卻是一對兩地分居的夫妻。于是
    ,寒暑假里
    ,逢年過節(jié)時,你來我往
    ,奔波于江北江南
    。一個深秋的日子
    ,我在婆家住了幾天后,獨自一人回蘇州
    。一上路就已是風(fēng)雨交加
    ,車到江邊時,一眼望出去
    ,真是長江滾滾向東方
    ;那滾滾之勢,讓那樣巨大的渡輪可憐得就像一葉小舟在風(fēng)雨中飄搖
    。我們停在岸邊等候渡船
    ,渡船卻在江上遭遇了危險,巨大的風(fēng)浪把船板打斷
    ,一輛停在船尾的汽車
    ,差一點滑進(jìn)江里。經(jīng)這一驚嚇后
    ,有關(guān)部門立刻通知封江
    。這是我頭一次聽到封江這個詞,以后也再沒有碰上過
    。封江了
    ,所有的汽車都停在江邊,排起了長得望不到底的車隊
    。大伙兒似乎也不怎么著急
    ,也沒有見誰慌慌張張,到處打探的
    ,不像現(xiàn)在
    ,一碰上堵車,哪怕一個小小的堵車
    ,大家都會煩躁不安
    ,跳起腳來。到底時代不同了
    ,速度也不同了
    ,情緒也不同了。雖然大家很泰然
    ,我心里卻很不安然
    。長江南邊,父母親等著我早早歸去
    ;長江北邊
    ,丈夫也等著我到家后跟他聯(lián)系,我卻兩頭沒著落地停在了江邊
    。一急之下
    ,我便頂著風(fēng)雨
    ,下車去探聽消息?div id="d48novz" class="flower left">
    ?墒浅孙L(fēng)雨
    ,哪里有什么消息。是呀
    ,誰又能知道這風(fēng)雨什么時候才肯停息呢

    結(jié)果倒是火了江邊的小食店,生意大好

    。我又冷又餓
    ,又驚又慌,趕緊躲進(jìn)一家小店
    。想喝點熱水
    ,卻連茶杯也沒有,借了一個碗
    ,買了一碗熱水,哆哆嗦嗦剛端上
    ,還沒送到嘴邊
    ,一陣狂風(fēng)過來,打起了門簾
    ,門簾又打著了我的手
    ,碗就從我的手里摔出去,打到地上
    ,碗碎了
    ,水潑了。那賣水的婦女皺著眉頭朝我看了看
    ,又拿出一個碗來給我
    ,倒上熱水,可我竟然又犯了一個完全相同的錯誤
    ,第二次將碗打碎了
    ,將水潑光了。那婦女也急了
    ,指著我連連說
    ,你這個人,你這個人
    ,你這個人
    。我沒有聽到她后面說了什么,她可能也確實沒有再說什么
    ,在這樣的時候
    ,出現(xiàn)這樣的情況
    ,用“你這個人”四個字也就足夠了。當(dāng)然
    ,最后我還是喝到了熱水
    ,也吃到了東西,吃的什么雖然忘了
    ,但畢竟沒有餓著自己
    。我雖然打碎了那婦女兩個碗,但她還是給“你這個人”提供了喝的和吃的
    。我早已經(jīng)忘記了她的模樣
    ,但我知道她是一個住在長江邊的婦女。

    封江一直封到第二天早晨

    。這一夜
    ,乘客們在車上坐了一夜,車外風(fēng)聲雨聲
    ,車上大家卻很安靜
    ,該睡的睡,該閉目養(yǎng)神的閉目養(yǎng)神
    ,也有人細(xì)聲交談
    。我的煩亂的心情漸漸平靜下來,最后就坐在座位上睡著了

    醒來的時候

    ,風(fēng)雨停了,渡輪也開始工作了
    ,我們的汽車上了渡船
    ,汽笛長鳴,朝著江南去了

    這真是我住長江南

    ,君住長江北,日日思君不見君
    ,隔著長江水
    。好在過了不算太長的時間,我們就結(jié)束了兩地分居史
    。但我的公公婆婆仍然住在江北
    ,所以,我們?nèi)匀皇且^長江的
    ,每年至少一次
    。在我兒子出生的當(dāng)年,還未滿周歲,就跟著我們一起橫渡長江了

    和長江的交往

    ,就是從這里開始的。后來與長江的聯(lián)系
    ,就漸漸多起來了
    。記得在我留校工作后不久,來南京某高校參加教材修訂工作
    ,第一次看到了南京長江大橋
    ,在雄偉的橋頭堡那里留下了一張黑白照片。如今那照片已經(jīng)發(fā)了黃
    ,但還在我的相冊里堅守著時光呢

    再后來,有一段時間

    ,和江蘇的幾位作家同行
    ,經(jīng)常出去參加采風(fēng)活動和各種筆會,常常乘坐江輪在長江上來來往往
    ,打牌的打牌
    ,聊天的聊天,觀景的觀景
    。當(dāng)我們在長江上漂來漂去的時候
    ,北京的作家朋友總是在天上飛來飛去,千里江陵
    ,一個時辰就往返了,所以我們還被他們嘲夸為“飽覽長江景色”
    。又記得一次
    ,從重慶上的船,好像要坐好幾天
    ,大家都為船上糟糕的伙食發(fā)愁
    。葉兆言變戲法似的拿出幾包方便面,大公無私地貢獻(xiàn)給我一包
    ,說
    ,這個咸菜方便面,你肯定喜歡
    。何止是喜歡
    ,熱水一泡,一股鮮香撲鼻而來
    ,簡直饞煞了我
    。那可是我吃到過的最美味的方便面。

    在長江上一走就是好幾天,現(xiàn)在回憶起來

    ,似乎從來沒有什么情緒焦慮
    、心緒煩躁之類,也沒有迫不及待火燒火燎的感覺
    。慢慢走
    ,慢慢看,慢慢享受
    。只是不知道現(xiàn)在的人怎么了
    ,一旦出門在外,總是急急地要返回去
    ,恨不得就是早出晚歸了
    。凡在外面住了一兩晚以上的,就肯定歸心似箭要逃走了
    。是家里有什么急事嗎
    ?不是。是外面的條件不夠好
    、風(fēng)景不夠美嗎
    ?不是。是工作實在太忙離不開你嗎
    ?更不是
    。那到底是什么呢?是速度

    幾乎是一夜之間

    ,我們的速度就上來了,裹挾著時代的狂風(fēng)
    ,攜帶著世界的信息
    ,領(lǐng)著我們急急匆匆往前趕。現(xiàn)代化了
    ,快速度的條件越來越多越來越好
    。就說這長江上的橋,過去我只聽說過武漢長江大橋和南京長江大橋
    ,而現(xiàn)在僅江蘇境內(nèi)
    ,大概至少也有七八座大橋,馬上江底的隧道也要貫通了
    。有專家預(yù)測
    ,到2010年,長江上的大橋?qū)⑦_(dá)到60多座
    。這真是一個驚人的數(shù)字
    。橋意味著什么,意味著一個字:快?div id="jpandex" class="focus-wrap mb20 cf">?炝?div id="jpandex" class="focus-wrap mb20 cf">,就方便,就簡捷
    ,就直接
    ,省時省力,這是改革開放經(jīng)濟(jì)建設(shè)給人民帶來的實實在在的好處

    現(xiàn)在再從江南到江北

    ,從蘇州去鹽城,只需一個多小時
    ,過長江有幾座橋可以任意走
    ,高速連著高速,大路通坦
    ,但是去鹽城的次數(shù)反而少了
    ,覺得太近了,太方便了
    ,隨時可以去
    。結(jié)果,這個“隨時”往往就變得不隨時了
    。速度解決了我過長江的難題
    ,但是我卻再也找不到那個沖著我皺眉,連說幾遍“你這個人”的婦女
    ,喝不到她倒給我的熱水了
    ,也不再有機會饞著嘴討吃葉兆言的咸菜方便面了。

    就像對于今天的快捷便利生活

    ,人人贊嘆
    ,個個感慨,可人們卻又開始懷想起那慢的和不甚方便的時代了
    。想起從前一個人站在江邊等候渡船時的心情,在渡船上搖搖晃晃跨越長江的心情
    ,經(jīng)過長途顛簸勞頓終于到達(dá)目的地的幸福感
    、成就感,似乎都在速度中消解了
    。速度讓我們方便
    ,同時也讓我們變得急切,變得惶惶不可終日
    ,變得沉不住氣
    。速度是我們所渴望所需求所追求的,也是現(xiàn)代社會所必需的。現(xiàn)在在生活中
    ,我們每天都看到很多的抱怨
    ,都是因為慢而產(chǎn)生的,無論在什么地方
    ,無論干什么
    ,只要速度稍稍慢了一點,立刻抱怨聲四起

    還好

    ,今天我們能夠在快快的生活節(jié)奏中,慢慢地回憶一些慢慢的故事
    。比如
    ,回憶一些與長江有關(guān)的故事,這真是一件十分美好的事情

    一切都加快了

    ,只有長江的流水,一如既往
    。比起人類來
    ,長江似乎更有定性一些,它總是按照自己的節(jié)奏和規(guī)律
    ,向著東方行走
    ,既不更快也不更慢。

    這真是唯見長江天際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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