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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鐘叔河《角先生及其他》隨筆
    
        
    
            大道家園
            2023-07-18 04:12:26
        
    

        
    
           
     角先生及其他
    潘光旦譯藹理斯（Havelock Ellis）《性心理學(xué)》，堪稱名著名譯
    。潘氏于卷首題詩四首
    ，其二云：
    人生衣食住行私
    ，墨翟而還孰費(fèi)辭？
    禮失野求吾有意
    ，風(fēng)流靄氏是良師
      。
    這“衣食住行私”的“私”，指男女之私
      ，也就是“性”
      。
    性對(duì)人生本來和衣食住行同樣重要
      ，古人并不諱言?div   id="d48novz"   class="flower left">
    ！稘h書·藝文志》著錄“房中八家”
    ，比“醫(yī)經(jīng)七家”還多一家
    ，出土竹帛書中也常見有這方面的內(nèi)容。但在罷黜百家獨(dú)崇儒術(shù)以后
    ，正經(jīng)的“經(jīng)史子集”便絕少涉及性事
    ，不肯為此“費(fèi)辭”了。潘氏的詩
    ，實(shí)在是有感而發(fā)。
    潘氏譯書的功力
    ，充分表現(xiàn)在所作的五百七十多條譯注上。他在序文中說：十分之七的注都是用“中國的文獻(xiàn)與習(xí)慣中所流傳的關(guān)于性的見解與事例
    ，與原文相互發(fā)明
    ，或彼此印證”
    。他自稱“一向喜歡看稗官野史”，所以引用的“關(guān)于性的見解與事例”
    ，絕大部分均取材于此。
    我并不是學(xué)者
    ，不敢妄談學(xué)問，但不免也有普通人常有的好奇心
    ，總想知道一點(diǎn)人們過去生活的情形
    ，性生活自然也是一個(gè)重要的方面?div   id="4qifd00"   class="flower right">
    ！敖?jīng)史子集”既然不能為我提供有關(guān)的知識(shí)
    ，便只有求之于古人的筆記雜錄也就是潘氏所謂的稗官野史了
    。當(dāng)然，讀古人筆記
    ，有如披沙揀金
    ，涉獵多而收獲少
    ，還得注意糾正迷信和偏見的歪曲，但總多少看得出一點(diǎn)前人生活的痕跡
    。尤其是“關(guān)于性的事例”的敘述
    ，從中還能發(fā)現(xiàn)敘述者也就是當(dāng)時(shí)的文人的見識(shí)和心態(tài)，這使我覺得更有意思
    。
    潘氏引用的材料
    ，多數(shù)我是都見過的
    ，但還可以作些補(bǔ)充。有些潘氏未予采用的材料
    ，亦“可與原文相互發(fā)明
    ，或彼此印證”
    ，這里便來介紹一點(diǎn)。
    角先生和肉蓯蓉
    《性心理學(xué)》第三章談到女子手淫時(shí)利用的工具
    ，也就是人造的陽具
    ，潘氏在這里加了一條注（71）
    ，卻格外簡短，只有寥寥九個(gè)字：“中國也有
    ，叫做‘角先生’
    ?div   id="d48novz"   class="flower left">
    ！逼鋵?shí)清道光十八年（一八三八年）刊行的《林蘭香小說》中即有如下記載：
    京師有朱姓者，豐其軀干
    ，美其須髯
    ，設(shè)肆于東安門之外而貨春藥焉
    。其“角先生”之制尤為工妙
    。聞買之者或老媼或幼尼，以錢之多寡分物之大小
    ，以盒貯錢
    ，置案頭而去
    。俟主人措辦畢
    ，即自來取，不必更交一言也
    。
    東安門外大街為京師（北京）主要街道，“案頭”就是“柜上”
    。這則記事，說明在一百六十多年前
    ，“角先生”便已經(jīng)在市肆公開供應(yīng)
    ，如今遍地開花的性用品商店
    ，可以說是其來有自的了
    。而“買之者或老媼或幼尼”
    ，以及“不必更交一言”的交易方式
    ，都有性統(tǒng)計(jì)學(xué)和性商業(yè)史的意義
    ?div   id="jfovm50"   class="index-wrap">！兑矮@編》卷六所述“入小唱谷道不能出遂脹死”的“假具”
    ，《閱微草堂筆記》所述被誤作下酒物切條裝盤“舉座不知何物”的“藤津偽器”
    ，盡管出現(xiàn)在前
    ，文獻(xiàn)價(jià)值卻還比不上這一則
    。
    第三章注（73）“首飾盒子”一條，云女子有以骨簪一類首飾自慰的
    ，這仍然屬于使用人造的工具
    。此外還有利用自然物的，潘氏卻并沒有提到
    。而明人謝在杭《五雜組·物部三》卻有這樣一則：
    肉蓯蓉產(chǎn)西方邊塞土塹中及大木上，群馬交合
    ，精滴入地而生
    。皮如松鱗
    ，其形柔潤如肉
    。塞上無夫之婦時(shí)就地淫之
    。此物一得陰氣，彌加壯盛
    。采之入藥
    ，能強(qiáng)陽道，補(bǔ)陰益精
    。或作粥啖之
    ，云令人有子
    。
    無論是鮮活的還是制成了藥材的肉蓯蓉，我都沒有見識(shí)過
    。但《漢語大詞典》卷八中有一張圖
    ，圓柱形莖頂端密集的花序呈半卵圓狀，若真“柔潤如肉”
    ，也許可以代充龜頭；而莖之“皮如松鱗”
    ，則簡直有如虎鞭上的倒刺
    ，那就夠“就地淫之”的“無夫之婦”消受的了。
    至于說肉蓯蓉系“群馬交合
    ，精滴入地而生”
    ，可能系據(jù)《本草綱目》而言。但《綱目》講的原是活動(dòng)話
    。（陶）弘景曰：“（肉蓯蓉）代郡雁門屬并州多馬處有之
    ，言是野馬精落地所生?div   id="jfovm50"   class="index-wrap">！贝竺髯⒃疲骸埃ㄈ馍惾兀┥錁湎虏⑼翂q上
    ，此皆非馬交之處，陶說誤耳
      。”頌注云：“舊說是野馬遺瀝而生
      ，今西人云大木間及土塹垣中多生之
      ，乃知自有種類耳；或疑其初生于馬瀝
      ，后乃滋殖
      ，如茜根生于人血之類是也?div   id="m50uktp"   class="box-center">  ！避绺t，便說生于人血
      ；蓯蓉能壯陽
      ，便說生于馬精，其實(shí)都是想象之詞
      。
    《本草》將肉蓯蓉列為草部
      ，《大詞典》也說它是草本植物
      ?div   id="jpandex"   class="focus-wrap mb20 cf">！叭蠠o夫之婦時(shí)就地淫之”
    ，“時(shí)”者
    ，時(shí)常也。草本植物又如何經(jīng)得起時(shí)常折騰
    ，恐怕一兩次便會(huì)玩完，“一得陰氣
    ，彌加壯盛”，大概也不會(huì)是事實(shí)。
    周作人說過：“寫自然事物的小文向來不多
    ，其佳者更難得
    。英國懷德（Gilbert White）之《自然史》可謂至矣
    ，舉世無匹
    。在中國昔日嘗有段柯古的《酉陽雜俎》
    ，此次則此《五雜組》
    ，此二者與懷德書不能比較，但在無鳥之鄉(xiāng)此亦蝙蝠耳
    。”這段話也可以代表我的意見
    。大抵中國文人缺乏科學(xué)的精神，信古書信傳說勝過了信觀察信實(shí)驗(yàn)
    。但無論如何
    ，像謝在杭這樣能夠?qū)o夫之婦就地應(yīng)急的事情記述下來，比起做八股寫頌圣詩文
      ，對(duì)學(xué)術(shù)研究總還是更為有用的
      。
    布商何某與賈人之妻
    《性心理學(xué)》第四章說：獸交可以分為兩類
      ，一類的當(dāng)事者多是鄉(xiāng)僻地方低能的人，可稱為bestiality
      ，一類的當(dāng)事者則在精神上有病態(tài)，可稱為zooerastia.藹氏原書曾舉出前者的例子：“一個(gè)德國的農(nóng)民在法官前面替自己解釋著說：‘我的老婆好久不在家了
      ，沒有辦法
      ，我就找我的母豬去了
      ?div   id="m50uktp"   class="box-center">  ！痹谡劦健袄玫米疃嗟氖悄肛i”時(shí)
      ，潘氏加了一條注（46）
      ，引《槐西雜志》卷二云：
    烏魯木齊多狎邪
      ，冶蕩者為所欲為
      ，官弗禁，亦勿能禁
    。有寧夏布商何某
    ，年少美風(fēng)姿，貲累千金
    ，亦不吝，而不喜為北里游
    。惟畜牝豕十馀，飼極肥
    ，濯極潔
    ，日閉戶而沓淫之
    。豕亦相摩相倚
    ，如昵其雄。仆隸恒竊窺之
    ，何弗覺也。忽其友乘醉戲詰
    ，乃愧而投井死。迪化廳同知木金泰曰：“非我親鞫是獄
    ，雖司馬溫公以告我
    ，我弗信也
    ?div   id="4qifd00"   class="flower right">
    ！?/p>
    從前看《槐西雜志》時(shí)
    ，只將此則視為“人與物交”之一例
    ，像褚人獲那樣對(duì)“宇宙之大何所不有”略感驚詫而已。后來恭逢“偉大的無產(chǎn)階級(jí)文化大革命”
    ，跟兩位右派朋友漫步長沙街頭，有次看到好幾張“集中打擊破壞春耕生產(chǎn)的犯罪分子”的布告
    ，四五個(gè)人的罪名都是“獸性大發(fā)，強(qiáng)奸母?div   id="d48novz"   class="flower left">
    ！?div   id="d48novz"   class="flower left">
    ，還有“摧殘耕牛身體健康”等字樣
    。轉(zhuǎn)入僻靜小巷后，三人禁不住“偶語”起來
    。我說：“獸性再大發(fā)，強(qiáng)奸母牛只怕也有點(diǎn)為難吧
    。”一位朋友說：“要說摧殘身體健康
    ，也只能是摧殘人的身體健康呀
    ！”另一位朋友則皺起了眉頭：“一整張一整張宣傳這類事情，讓外國人看了
    ，豈不丟中國人的臉?div   id="d48novz"   class="flower left">
    ！彪m然當(dāng)了右派，愛國之心似乎仍然不減
    。
    “強(qiáng)奸”母牛的幾位
    ，和靄理斯說的那個(gè)德國農(nóng)民一樣，顯然都是bestiality者
    ，他們找母豬母牛，都是“不得已而思其次的權(quán)宜辦法”
    。烏魯木齊的布商何某卻與他們不同，他年輕漂亮
    ，有錢又舍得花
    ，絕不會(huì)找不到女人
    ，至少去“北里”（紅燈區(qū)）入“狹邪”（妓院）是會(huì)大受歡迎的
    ，卻偏要養(yǎng)上十幾頭母豬等它們發(fā)了情來“相摩相倚”
    ，正如潘氏在譯注中分析的，“則其人在性心理上恐不無變態(tài)”
    ，應(yīng)該是一個(gè)zooerastia者了
    。
    社會(huì)與法律對(duì)于獸交的態(tài)度，也是《性心理學(xué)》研究的問題
    。布商何某的投井死是由于“愧”而非由于“畏”，由于受不了社會(huì)的鄙視和嘲笑
    ，而非由于懼怕法律的制裁
    。此事之所以驚動(dòng)迪化廳同知，是因?yàn)槌隽巳嗣?div   id="jfovm50"   class="index-wrap">，知情的仆隸和友人不能不到官說明
    ，才能結(jié)案；不然本人已死
    ，還追究什么呢
    ？但獸交如果觸犯了倫常
    ，則在古代中國也會(huì)有嚴(yán)重的后果?div   id="jfovm50"   class="index-wrap">！读凝S志異》乃常見之書
    ，其卷一“犬奸”一則中的人和犬，便都被處了“寸磔”的極刑
    ，潘氏卻沒有用來作注
    。其文云：
    青州賈客某客于外
    ，恒經(jīng)歲不歸。家蓄一白犬
    ，妻引與交
    ，習(xí)如常。一日夫歸
    ，與妻共臥
    ，犬突入，登榻嚙賈人
    ，竟死。后里舍稍聞之
    ，共為不平
    ，鳴于官。官械婦
    ，婦不肯伏
    ，收之，命縛犬來
    ，始取婦出
    。犬忽見婦，直前碎衣作交狀
    ，婦始無詞
    。后人犬俱寸磔以死。
    對(duì)獸交的態(tài)度
    ，因?yàn)槊褡搴妥诮痰年P(guān)系
    ，常常有很大的不同
    。書中說，在色里希人（salish）中
    ，“犯此之人并不因此受人鄙薄
    ，并且根本也不算是一種過錯(cuò)的行為”；而在中古時(shí)代的歐洲
    ，特別是法國
    ，“犯者和母豬或母牛
    ，或母驢，就一并被判處荼毗（燒死）了”
    。
    古代歐洲對(duì)獸交施嚴(yán)刑重罰
    ，蓋宗教認(rèn)為此乃褻瀆神明的罪孽，故犯者均不可饒恕
    。古代中國最重視的則是綱常名教
    ，賈人之妻所以被寸磔
      ，非因其與犬奸
      ，而因其“奸殺親夫”，不過殺親夫的是一條犬罷了
      ；如果沒有“殺親夫”
      ，她是無論如何不會(huì)死的
    。注（47）引《瀟湘錄》說的杜修己妻
    ，與所養(yǎng)白犬“奸淫無度”
    ，亦僅僅“被出歸母家，而犬仍往來不絕”
    ，便足以證明。布商何某如果臉皮厚一些
    ，更不至于死
    。賣布的又不是養(yǎng)豬專業(yè)戶，“畜牝豕十馀
    ，飼極肥
    ，濯極潔”
    ，已經(jīng)是半公開了
    ，要荼毗的話，豈不早就被抓到宗教裁判所去了么
    ？
    （二零零五年九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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