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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精神的魅力

      大道家園 2023-07-19 23:08:31

      杭州西湖之美名揚天下

      ,《飲湖上初晴后雨二首》(其二)則不僅是蘇軾的名作
      ,更被公認(rèn)為古往今來表現(xiàn)西湖風(fēng)景最好的文學(xué)作品
      ,膾炙人口
      ,清代學(xué)者王文誥甚至說:“此是名篇
      ,可謂前無古人
      ,后無來者
      。”——這當(dāng)然是就對西湖之美的表現(xiàn)而言的
      。盡管古今學(xué)者對此詩有過深刻的分析,不過
      ,我們認(rèn)為
      ,此詩之佳處尚有闡釋未盡者
      ,一是蘇軾對西湖風(fēng)景的獨特發(fā)現(xiàn),二是蘇軾發(fā)現(xiàn)這種風(fēng)景的特定心態(tài)
      ,在此姑為申說

      蘇軾對此詩“很自負(fù)”(錢鐘書《宋詩選注》,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9年版)

      ,如錢鐘書先生所指出的
      ,蘇軾后來創(chuàng)作的《次韻仲殊游西湖》“水光瀲滟猶浮碧,山色空濛已斂昏”詩句便襲用此詩描寫西湖景色的關(guān)鍵詞語“水光瀲滟”和“山色空濛”
      ,不過
      ,蘇軾重復(fù)最多的還是以西施比作西湖這個比喻,如“西湖真西子”(《次韻劉景文登介亭》)
      、“只有西湖似西子”(《次韻答馬中玉》)
      、“西湖雖小亦西子”(《再次韻德麟新開西湖》)等。后來欣賞蘇軾詩的學(xué)者也都關(guān)注這個比喻
      ,如南北宋之際的袁文云:“比擬恰好
      ,且奇言妙麗新奇,使人賞玩不已
      ?div id="jfovm50" class="index-wrap">!保ā懂Y牖閑評》)武衍云:“除卻淡妝濃抹句,更將何語比西湖
      ?”(《正月二日泛舟湖上》)南宋陳善云:“此兩句已道盡西湖好處
      。……要識西子
      ,但看西湖
      ;要識西湖,但看此詩
      ?div id="jpandex" class="focus-wrap mb20 cf">!保ā稈惺略挕飞霞矶┣宕樯餍性疲骸岸嗌傥骱姳欢Z掃盡,何處著一毫脂粉顏色
      ?”(《初白庵詩評》卷中)近人陳衍甚至說:“后二句遂成為西湖定評
      。”(《宋詩精華錄》卷二)西施是越地的美女
      ,蘇軾由西湖聯(lián)想到西施
      ,并用西施之美比喻西湖之美,將無生命的山水之美具象化
      、人化
      ,比喻堪稱精巧。現(xiàn)代學(xué)者對此詩亦特別推崇,尤其激賞的就是這個比喻
      ,有學(xué)者甚至對這個比喻中晴天的西湖
      、雨天的西湖與淡妝的西施、濃妝的西施如何對應(yīng)產(chǎn)生了爭論——其實
      ,對詩歌的理解實在不必如此拘泥
      。在我看來,在這個比喻之外還有更重要的內(nèi)容值得討論
      ,且對這個比喻還可以作進一步辨析

      蘇軾任杭州通判期間(宋神宗熙寧四年至熙寧七年,即公元1071-1074年)創(chuàng)作了此詩

      ,這是古今注蘇詩者的共識
      ,而清代學(xué)者王文誥進一步明確說作于熙寧六年(1073)正月二十一日,“病后
      ,陳襄邀往城外尋春
      ,有餉官法酒者,約陳襄移廚湖上
      ,初晴復(fù)雨
      ,山色空濛,并記以詩”
      。王文誥所論主要依據(jù)的是蘇軾詩
      ,蘇軾有三題四首詩涉及這次聚會活動,第一題是《正月二十一日病后
      ,述古邀往城外尋春》
      ,第二題是《有以官法酒見餉者,因用前韻
      ,求述古為移廚飲湖上》
      ,第三題就是《飲湖上初晴后雨二首》。蘇軾此次倅杭
      ,是因為反對王安石變法
      ,躲避京城是非而自請外放江南。

      蘇軾身處黨爭復(fù)雜激烈的時期

      ,一生仕途艱難曲折
      。按照王水照先生關(guān)于蘇軾人生經(jīng)歷和創(chuàng)作分期的說法,除了嘉祐
      、治平間初入仕途時期外
      ,蘇軾兩次在朝任職(熙寧初、元祐初)
      ,兩次在外地做官(熙寧
      、元豐在杭、密、徐
      、湖
      ;元祐
      、紹圣在杭
      、潁、揚
      、定)
      ,兩次被貶(黃州與惠州、儋州)
      ,就其主要經(jīng)歷而言
      ,正好經(jīng)歷兩次在朝——外任——貶居的過程(王水照《蘇軾選集》前言,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
      ,這樣不停起伏遷轉(zhuǎn)的經(jīng)歷造就了他的思想性格和創(chuàng)作特色
      。蘇軾元豐貶官黃州和紹圣、元符遠(yuǎn)貶嶺海的兩次長達十多年的謫居生活
      ,是其人生的低谷
      ,卻也孕育了他一系列優(yōu)秀、杰出的作品
      ,如《赤壁賦》等
      ,形成典型的儒釋道三教圓融的思想文化性格(參見李澤厚《美的歷程》第八章“韻外之致”論“蘇軾的意義”,三聯(lián)書店2017年版)
      。相比而言
      ,蘇軾倅杭只是他主動自請外放,算不上嚴(yán)重的政治打擊和挫折
      ,但是
      ,這次經(jīng)歷對初涉政壇的蘇軾自然產(chǎn)生了重要的思想影響。

      上述幾首詩題提及的述古就是時任杭州太守的陳襄

      ,也是王安石變法的反對者
      ,是蘇軾的同道。陳襄(1017—1080)
      ,字述古
      ,福建侯官(今福建福州)人。

      仁宗

      、神宗時期名臣
      ,其為官公正廉明,識人善薦
      。熙寧元年(1068)
      ,王安石執(zhí)政,陳襄五次上疏,論“青苗法”之害
      ,請罷免王安石
      、呂惠卿。神宗不從
      ,但器重陳襄文才
      ,召試知制誥,而陳襄以言不見聽
      ,辭不應(yīng)試
      。翌年,任知制誥
      ,入直學(xué)士院
      ,熙寧四年,陳襄出知陳州
      ,熙寧五年
      ,移知杭州。陳襄是理學(xué)家
      ,身后有《古靈先生文集》二十五卷
      ,另有《易講義》《中庸講義》傳世, 《宋史》有傳
      。蘇軾與年長二十歲的陳襄志同道合
      ,二人都關(guān)心民間疾苦,聯(lián)手治理杭州山水
      ,還經(jīng)常一起出游
      、飲酒、唱和
      。按照王文誥的說法
      ,蘇軾詞體創(chuàng)作始于倅杭時期,現(xiàn)存可見的其多首詞或是與陳襄唱和
      ,或是公干在外寄贈陳襄
      ,或送別陳襄外任,如《行香子·丹陽寄述古》《虞美人·有美堂贈述古》《訴衷情·送述古
      ,迓元素》《江城子·孤山竹閣送述古》《清平樂·送述古赴南都》《菩薩蠻·西湖送述古》《南鄉(xiāng)子·送述古》等
      ,可見蘇軾開始從事詞體寫作即有以詩為詞之傾向,更可見蘇軾與陳襄在杭州相處之親密

      熙寧六年正月二十一日

      ,公元1073年3月2日,杭州地處江南與海濱
      ,還在正月里
      ,雖尚未萬紫千紅花團錦簇
      ,卻也是土已潤,日正暖
      ,風(fēng)行湖上
      ,柳色如煙,早花初綻
      ,春意浩蕩
      ,病后初愈的蘇軾在長官兼志同道合的詩友陳襄陪同下賞春飲酒賦詩,“良辰
      、美景
      、賞心
      、樂事”(謝靈運《擬魏太子鄴中集詩·序》)差不多齊備
      ,心情自然十分輕松愉快。這三題詩便完整地呈現(xiàn)了那天活動的過程
      ,《正月二十一日病后
      ,述古邀往城外尋春》是說病起郊游:

      屋上山禽苦喚人,檻前冰沼忽生鱗

      。老來厭逐紅裙醉
      ,病起空驚白發(fā)新。

      臥聽使君鳴鼓角

      ,試呼稚子整冠巾
      。曲欄幽榭終寒窘,一看郊原浩蕩春

      《有以官法酒見餉者

      ,因用前韻,求述古為移廚飲湖上》則寫湖上賞景飲酒:

      喜逢門外白衣人

      ,欲膾湖中赤玉鱗
      。游舫已妝吳榜穩(wěn),舞衫初試越羅新

      欲將漁釣追黃帽

      ,未要靴刀抹絳巾。芳意十分強半在
      ,為君先踏水邊春

      “官法酒”屬于上等好酒?div id="d48novz" class="flower left">

      !稏|坡志林》(卷十一)就記載:“飲官法酒
      ,烹團茶,燒衙香
      ,用諸葛筆
      ,皆北歸嘉事也
      。”

      《飲湖上初晴后雨二首》則是寫晚雨空濛

      ,好入醉鄉(xiāng):

      朝曦迎客艷重岡

      ,晚雨留人入醉鄉(xiāng)。此意自佳君不會
      ,一杯當(dāng)屬水仙王
      。(其一)

      水光瀲滟晴方好,山色空濛雨亦奇

      。欲把西湖比西子
      ,淡妝濃抹總相宜。(其二)[這首詩存在異文
      ,不過都不是關(guān)鍵詞語(見《蘇軾詩集》)
      ,不影響此詩關(guān)鍵部分之理解。]

      詩有蘇軾自注“湖上有水仙王廟”

      ,水仙王即當(dāng)?shù)孛耖g祭祀的水神錢塘龍君

      “朝曦”“晚雨”與“水光瀲滟”“山色空濛”對應(yīng),純是寫實

      。蘇軾對西湖美景的發(fā)現(xiàn)與南朝詩人謝靈運創(chuàng)造山水詩相類似
      。謝靈運貶官越地永嘉,在冬去春來大病初愈之際
      ,一覽室外春色
      ,發(fā)現(xiàn)了“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登池上樓》)——大地春回
      、草綠鳥鳴
      ,大自然一派欣欣向榮、勃勃生機
      ,詩人從大自然中發(fā)現(xiàn)了美
      ,從而獲得了心靈的無限慰藉。謝靈運這兩句詩受到后代詩論家的贊美
      ,宋人田承君的分析較實在
      ,“蓋是病起忽然見此為可喜,而能道之
      ,所以為貴”(《王直方詩話》引)
      ,不過,田承君并沒有注意到背后深廣的山水文化傳統(tǒng)
      。當(dāng)然
      ,謝靈運不僅關(guān)注家門前的春草、鳴禽
      ,目光更擴展到大自然中的山水
      。山水審美雖然早在謝靈運之前就已經(jīng)進入人們的視野
      ,但是,直到謝靈運才開始文人自覺的山水詩創(chuàng)作
      ,刻畫山水之美
      。不僅處境相似,而且蘇軾這幾首詩所表達的驚喜之情也與謝靈運詩類似

      蘇軾由中原汴京來到佳山勝水的杭州

      ,杭州的人文、風(fēng)土無疑令他印象深刻

      蘇軾后來于元祐年間擔(dān)任杭州太守

      ,還親自組織了西湖的疏浚、改造
      、建設(shè)
      ,給后人留下了“蘇堤”“三潭印月”等勝景,增添了杭州和西湖的美麗
      ,他將對杭州
      、對西湖的熱愛轉(zhuǎn)化為對西湖美化的真正實踐。蘇軾任職杭州期間和離開杭州之后
      ,創(chuàng)作了不少表現(xiàn)杭州風(fēng)景的詩文,多角度地呈現(xiàn)了杭州之美
      ,其最吸引蘇軾關(guān)注的是西湖
      。蘇軾離開杭州后,于熙寧八年在密州作《懷西湖寄晁美叔同年》詩回憶當(dāng)年杭州生活
      ,其中有句云:

      西湖天下景

      ,游者無賢愚。淺深隨所得
      ,誰能識其全

      嗟我本狂直,早為世所捐

      。獨專山水樂
      ,付與寧非天。

      三百六十寺

      ,幽尋遂窮年
      。所至得其妙,心知口難傳

      蘇軾《答陳師仲書》云:“軾亦一歲率常四五夢至西湖上

      。”《和晁同年九日見寄》說: “古來重九皆如此
      ,別后西湖付與誰
      ?”西湖之美無疑最使他戀戀不忘
      。“西湖天下景
      ,游者無賢愚”
      ,可是“淺深隨所得”,而蘇軾認(rèn)為杭州最能消釋他的苦悶
      ,一是山水游賞
      ,二是寺廟暢游。相比蘇軾其他表現(xiàn)西湖風(fēng)光的詩歌
      , 《飲湖上初晴后雨二首》(其二)對西湖風(fēng)景具有獨特的發(fā)現(xiàn):一個是西湖湖光山色之相襯相依——如果沒有西湖西面綿延起伏的群山映襯
      ,西湖之美可能顯得單調(diào),也不會有那么多寺廟隱藏于其中
      ,詩境開闊
      ,正是蘇軾心胸、眼界開闊之寫照
      ?div id="jpandex" class="focus-wrap mb20 cf">!肮枢l(xiāng)無此好湖山”(《六月二十七日望湖樓醉書五首》其五),蘇軾注意到西湖風(fēng)景之湖
      、山一體
      。另一個則是晴、雨變幻之美
      ,西湖之雨給蘇軾的印象極其深刻
      ,他多次加以刻畫,如“到處相逢是偶然
      ,夢中相對各華顛

      還來一醉西湖雨

      ,不見跳珠十五年”(《與莫同年雨中飲湖上》)
      ,“黑云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亂入船
      。卷地風(fēng)來忽吹散
      ,望湖樓下水如天”(《六月二十七日望湖樓醉書五首》其一)等等
      。比較而言,蘇軾與常人只局限于一湖
      、局限于晴天的審美立場大不相同
      ,而且在蘇軾眾多表現(xiàn)西湖之美的詩歌中,此詩對西湖獨特之美的發(fā)現(xiàn)最集中
      、最鮮明
      。蘇軾還用西施淡妝、濃抹皆美來表現(xiàn)西湖美的豐富與純粹
      ,直觀
      、感性而生動(南宋亡國后
      ,方回作《問西湖》詩云:“誰將西子比西湖,舊日繁華漸欲無
      。始信坡仙詩是讖
      ,捧心國色解亡吳?div id="m50uktp" class="box-center"> !边@當(dāng)然是借題發(fā)揮
      ,表達對南宋政權(quán)的批判。南宋樓鑰《同倪正甫尚書游西湖》“舊說西湖比西子
      ,君言西湖似賢士”
      ,明顯是同蘇軾唱反調(diào),不過
      ,此說并沒有得到普遍認(rèn)同)

      其實,將此詩與其他詩人再現(xiàn)西湖風(fēng)景的詩歌相比

      ,如白居易《錢塘湖春行》
      、林逋《山園小梅二首》等,其對西湖風(fēng)景表現(xiàn)之特點就更清楚
      。楊萬里《曉出凈慈寺送林子方》詩: “畢竟西湖六月中
      ,風(fēng)光不與四時同。接天蓮葉無窮碧
      ,映日荷花別樣紅
      。”這首七絕描寫西湖六月的美景
      ,著力表現(xiàn)那映著陽光的艷紅荷花,色彩鮮麗
      ,但與《飲湖上初晴后雨》比起來
      ,寫景太實,既沒有揭示西湖風(fēng)景的豐富性和場景的開闊性
      ,更缺少西施那個生動的比喻所帶來的美麗聯(lián)想

      這首詩表現(xiàn)了蘇軾特定的生活立場。由水而及山

      ,這是山水審美的傳統(tǒng)
      ,孔子當(dāng)初發(fā)出仁者智者之感嘆時已經(jīng)注意到山與水的并存,而在西湖的審美上
      ,蘇軾能發(fā)現(xiàn)西湖的山水相依之美
      ,則顯示了開闊的審美眼光和脫俗的心靈境界,而且
      ,一般人只能欣賞“水光瀲滟晴方好”
      ,而他還認(rèn)為“山色空濛雨亦奇”:幾位朋友在春光明媚中結(jié)伴春游
      ,竟然遭遇了瀟瀟春雨,可是
      ,蘇軾不僅沒有覺得懊喪
      ,反而覺得新奇,這表現(xiàn)了他審美感覺的敏銳
      ,其背后則是他心胸的豁達
      。從某種意義上說,蘇軾后來一再遭貶卻能夠隨遇而安
      、逆來順受
      ,始終保持積極樂觀的人生態(tài)度,這首詩所顯示的他欣賞雨中風(fēng)景的淡定從容無疑是那種人生態(tài)度較早的表現(xiàn)
      。當(dāng)然
      ,心態(tài)的達觀固然是蘇軾三教兼修的主體修養(yǎng)之結(jié)果,在山水之中尋找心靈的棲息地更是古來的傳統(tǒng)
      ,而杭州為蘇軾提供了最佳的客觀條件

      兩百多年前的白居易已經(jīng)給蘇軾提供了最好的杭州生活經(jīng)驗和人生立場——“我本無鄉(xiāng)人,心安是歸處”(《初出城留別》)

      ,“余杭乃名郡
      ,郡郭臨江汜。已想海門山
      ,潮聲來入耳
      。昔予貞元末,羈旅曾游此
      。甚覺太守尊
      ,亦諳魚酒美。因生江海興
      ,每羨滄浪水。尚擬拂衣行
      ,況今兼祿仕”(《長慶二年七月自中書舍人出守杭州路次藍溪作》)
      ,而當(dāng)蘇軾面對著杭州的湖光山色,輕吟著“我本無家更安住
      ,故鄉(xiāng)無此好湖山”(《六月二十七日望湖樓醉書五首》其五)
      ,這似乎是對白居易的共鳴和回應(yīng)。

      (作者單位:安徽大學(xué)文學(xué)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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