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仙得道傳

八仙得道傳

題“無垢道人著”。祖籍四川，少孤失學(xué)，流落成都，從師于清云觀志元法師。因念道統(tǒng)衰落，故作本書。

第一回    借龍丹仙人助孝子　起貪念惡吏索神珠

第二回    兩點(diǎn)龍淚灑成望娘灘　一柄仙劍刺破篾龍眼

第三回    試道心特設(shè)迎龍閘　解凡體投入孝女懷

第四回    受謗言不夫而孕　明心跡烈女投河

第五回    錢塘江龍游傳古跡　東海岸徒弟覓師尊

第六回    爭意氣二龍搶珠　鬧上界玉帝求賢

第七回    說份上名師救高徒　提往事老鼠化蝙蝠

第八回    老蛟登岸毀福德　月老下海作龍媒

第九回    邀天眷實(shí)授龍王　博庭歡假制螺肉

第十回    鰥夫驚艷　田螺報恩

第十一回    遷怒迷人蛟龍泄恨　法師收妖當(dāng)場出丑

第十二回    文美化身驅(qū)妖孽　仙賜被攝入御園

第十三回    試心田少年立志　全孝道三姐善言

第十四回    夫妻雙修道　骨肉生異心

第十五回    千載老狐說明因果　少年公子斬斷俗緣

第十六回    孝子下海訪螺母　狐仙入宮謁龍王

第十七回    孫仙賜海中見母　張果老轉(zhuǎn)世成丹

第十八回    金山成古跡報德在來生

第十九回    為修仙不辭險阻　因求道反遇妖魔

第二十回    老祖下凡救世　李玄脫險成仙

第二十一回    日觀峰收妖為仆　紫霞洞女怪劫經(jīng)

第二十二回    成功參老祖　得道省雙親

第二十三回    投清流孝子殉慈母　施大法仙人拯危難

第二十四回    李仙人施術(shù)儆淫暴　楊孝子感德入玄門

第二十五回    說偈語老君示因果　遭火劫李玄失法身

第二十六回    借體附魂化成鐵拐　背師喪母哭倒仙徒

第二十七回    施仙法楊母重生　應(yīng)聘請李仙下海

第二十八回    螺仙奉旨建道場　蚌精開腹宴群妖

第二十九回    攝魂瓶難藏仙體　葫蘆洞慣弄妖精

第三十回    償夙債螺殼作道場　攻異己蚌腹擺擂臺

第三十一回    蚌宮斗法　葫蘆藏仙

第三十二回    斗法術(shù)悶葫蘆打破　生意見蚌殼精歸降

第三十三回    大戶竟被妖戲　謔土地演說鬼打墻

第三十四回    裸群女神牛肆毒　放鐵砂仙法有靈

第三十五回    何仙姑奉旨入世　趙公子糾眾調(diào)情

第三十六回    辱仙姬公子受侮　護(hù)義子權(quán)閹求君

第三十七回    諫暴君仙姑發(fā)善念　擒大豹小孩奮雙拳

第三十八回    好身手制伏猛獸　真功夫感悟神童

第三十九回    酒罐能裝鐵拐　葫蘆悶住仙姑

第四十回    說前生人畜有世誼　破疑團(tuán)新友即故知

第四十一回    為防胡暴君造長城　因迎客小孩遇怪物

第四十二回    鍾離權(quán)遇神獸　帝君得高徒

第四十三回    見老妖鍾離權(quán)用計　保丈夫孟姜受災(zāi)

第四十四回    幽州地師徒談往事　東海中徐福立新邦

第四十五回    法寶誤用幾惹大禍　金針發(fā)去立奏奇功

第四十六回    泥團(tuán)鉆出腦袋　頑仙隱入耳朵

第四十七回    仙狐戲弄何仙姑　暴兵臠割孟姜女

第四十八回    姜女肉質(zhì)化銀魚　孟婆亭中留龍魄

第四十九回    紫霞洞中仙師談因果　娑婆樹下雄王變匠人

第五十回    懲暴君月中鋸巨木　憐故主靈府即情關(guān)

第五十一回    填城堙誓言終有應(yīng)　締新歡好事竟成空

第五十二回    論電力萬方如一面　傳玄經(jīng)諸弟各殊緣

第五十三回    費(fèi)長房因憤開殺戒　二郎神下世儆兇橫

第五十四回    費(fèi)長房奉令治鬼　玄珠子受任防蛟

第五十五回    防后患收聚浙江潮　悟前生勘透人世夢

第五十六回    王小姐勸夫修道　胡舅爺助姊為奸

第五十七回    遭家難椿萱歸樂土　惑名利夫婿戀紅塵

第五十八回    下狠心狠婦施辣手　動義憤義仆抱不平

第五十九回    為謀財先須害命　因救主反被惡名

第六十回    雷電逞威誅惡奴　神仙施法救高徒

第六十一回    李鐵拐訪晤玄珠子　王月英試察藍(lán)采和

第六十二回    一蟒攀兩山劈山成路　孤身訪大道為道舍生

第六十三回    土地廟暢談玄理　溫柔鄉(xiāng)引誘道童

第六十四回    王月英計探藁砧東方朔智竊蟠桃

第六十五回    歲星弄狡請君入甕　守吏夸口不打自招

第六十六回    圣母回山明冤案　鬼吏徇情借貞魂

第六十七回    張幕借魂妖物欺主　救徒助法神仙下凡

第六十八回    受官法了結(jié)偷桃案　煉穢鏡打破遮眼球

第六十九回    拐仙首創(chuàng)歸尸　淑女誤嫁蛟精

第七十回    顯原形嚇煞泰水　得夢兆打破疑云

第七十一回    吐真情妖人誘賢婦　傳邪術(shù)平地起風(fēng)云

第七十二回    正道破邪神諸仙施法　一桶盛半海蛟妻復(fù)仇

第七十三回    婆心勸化頑婦　一口吸盡海洋

第七十四回    何女執(zhí)迷受鎮(zhèn)壓　張仙惻隱賜水光

第七十五回    大井巷仙人留古跡　白云山鬼吏訪名師

第七十六回    藍(lán)采和長歌諷俗客　費(fèi)長房短見入歧途

第七十七回    求仙人反上仙人當(dāng)　制鬼物竟被鬼物迷

第七十八回    重九登高狗眼避疫　鬼王入坑進(jìn)士受欺

第七十九回    鬼迷張?zhí)鞄?/span>手印失效　喝醒鬼打墻遺矢有靈

第八十回    發(fā)預(yù)言張?zhí)鞄煴粡U　踐前約呂純陽誕生

第八十一回    呂祖高論驚老父　鍾仙吟句儆賢徒

第八十二回    作棒喝點(diǎn)醒迷境　發(fā)偉論傾倒真仙

第八十三回    桃花山犬祟王小姐　夏口鎮(zhèn)狗咬呂洞賓

第八十四回    受友托嫦娥傳青鳥　奉帝命星主殖月球

第八十五回    責(zé)親妹二郎動怒　還情債圣母遭災(zāi)

第八十六回    救圣母借用琉璃屋　送嬰孩特制寶蓮燈

第八十七回    月老作和事老　二郎收哮天犬

第八十八回    迷途忽聞奸殺案　深宵瞥見鬼魂來

第八十九回    下廬山治奸夫淫婦　入幽谷得福地洞天

第九十回    白蛇初報放生德　神仙還有未了緣

第九十一回    鳴鶴峰見師父　天平山訪狐仙

第九十二回    儆淫兇倭邦傳災(zāi)震　造劫數(shù)老郎隱梨園

第九十三回    葉法善虔謁張果老　呂純陽三試白牡丹

第九十四回    倒騎驢背果老顯靈應(yīng)　追償俗債呂祖度情人

第九十五回    攻異端文公黜道教　降霖雨湘子顯神通

第九十六回    造酒借花兩試仙法　藍(lán)關(guān)秦嶺九度文公

第九十七回    蕩秋千只在銅錢一眼　救慈母了結(jié)塵世孽緣

第九十八回    白蛇歷劫成正果　孝子割臂遇神仙

第九十九回    軋神仙留姑蘇佳話　望仙橋?yàn)槲髯釉龉?/span>

第一○○回    八仙過海海面起戰(zhàn)禍　二龍歸天天府慶升平

第一回    借龍丹仙人助孝子　起貪念惡吏索神珠

列公聽者，從來說：“神仙們本是凡人做，只怕凡人心不堅(jiān)”?？梢娤煞捕?，原是一個來頭。既有凡人，怎見得沒有凡人修成神仙。列公不信，讓著書人說點(diǎn)證據(jù)出來，給大家研究研究如何？自來神仙甚多，而神仙中最為世人所共知共聞，人人敬仰的，尤莫如八洞神仙。今人大概簡稱他們?yōu)榘讼伞?/span>
著書人自幼好道，曾經(jīng)讀過許多世不輕見的天庭秘籍，海上奇書。肚子中著實(shí)收藏了許多神仙故事。怎奈人事太生疏了，說將出來，未必動人信仰。還是摭舉八仙得道始末，和種種實(shí)事顯跡來談?wù)撘幌隆４说仁论E，或?yàn)閶D孺所詳，或有古跡可憑。
顯見著書人不是撒謊兒哄人罷！
說那八洞神仙的修真得道。始于何時，經(jīng)歷多少年代，包含若干情事，正似一部二十四史，不曉從何說起。經(jīng)作書人很費(fèi)了一番苦心，才覓到一個小小端緒。列公們可曾聽得古今傳說，有句什么二龍治水的故事兒么？這事說起來平淡無奇，不道經(jīng)作書人仔細(xì)考查的結(jié)果，竟和這八仙歷史，有些小小的關(guān)系。按著事從跟腳起的規(guī)矩，要說八仙之事，竟不能不借重這兩位龍君，作個開場的引子。
原來這兩條龍，一在天之西，一在海之南。當(dāng)那太古之時，南贍部洲西方一帶，都是很大的澤國。其地稱為灌口，是玉帝外甥二郎神所封之地，所以稱為灌口二郎。如今四川地方，還有一個縣分，名叫灌縣，就是這個出典了。那時候，二郎神鎮(zhèn)守灌口一帶，時顯靈異。附近水陸居民，無不虔誠奉祀，神廳中香火，不消說，是盛極的了。誰知那水國之中，向來有條老龍，因懼二郎神威，終年不敢出頭，只在海中潛身修煉，得壽萬千年，已成不壞之身。二郎神神通極廣，只消慧目一觀，神機(jī)默運(yùn)，這海底海面之事，沒有一件瞞得他耳目。也因此龍苦修已久，既不敢出來害人，何苦和他作對！所以裝個馬虎，不去理會他。這日也是合當(dāng)有事，那岸上有個孝子，姓平，名和。
自小來便沒了父親，只剩寡母王氏，守節(jié)撫孤，把他養(yǎng)成一個勇健兒郎。偏偏王氏因作工過度，把一雙眼睛都弄瞎了。平和千方百計，求神拜佛的，想要治好母親的眼?？煽倹]有效果。
不覺大怒道：“我娘這樣好人，為何得此慘報？可見天道是靠不住的！神佛是沒靈感的！”這樣一來，便把一個好好的孝子，激成了一種憤懣躁烈的脾氣。不過王氏病已難治，他兒子如何發(fā)急，兀自沒有用處。這平和惱怒多時，也竟無計可施，只有刻苦勤勞，掙了錢鈔，奉養(yǎng)這位慈母。王氏雖然瞎了眼睛，卻得兒子如此孝順，心中也就寬慰了不少。常常聽得兒子怨天尤人那種不平的說話，兀自懇懇切切地訓(xùn)誡他。平和因此稍知斂跡。每天除了作工養(yǎng)母之外，絕不敢多跑一步路，多說一句話。
王氏益發(fā)喜悅，便對平和說道：“兒呀，我雖瞎了雙眼，有你這樣兒子，本來用不著我自己出去賺錢，就沒了眼睛，也害不著什么！”平和道：“娘休這般說，兒子孝順父母，都是應(yīng)分之事。像娘一生忠厚貞節(jié)，還得這等毛病，那是不應(yīng)分的！兒子要能上天入地，無論如何，必要查明這個原因。弄些仙藥，治好娘的眼睛，才肯罷休！”王氏只當(dāng)他是一句孩子話，也便一笑置之。不道平和一面勤力做工，一面仍是到處訪問，可有醫(yī)治瞽目的法子。
這天因家中柴草已盡，一早入山，砍了些枯枝，背在肩上，慢慢下山回來。行至半山中間，忽見一個道人，相貌清奇，神情飄逸，行動之間，似有一種祥光瑞氣，裹住他的身子。平和料他有些來歷，慌忙丟下柴，上前唱個肥喏，問道：“仙長何來？”那道人笑道：“我不是仙人，只能替人醫(yī)治病痛，算個走方的醫(yī)生罷了！”平和聽說，心中一動，忙問：“不知仙師可能醫(yī)治多年的瞽目？”那道人答道：“百病都治，只除瞎子不醫(yī)！”平和聽了，不覺呸了一聲，拾起柴枝，架在肩上要走。
道人笑道：“你這孩子，怎恁般性急！”平和道：“我家只有一個老娘，我娘身體都好，就只雙目失明，偏你這道人百癥皆治，不醫(yī)瞎子，分明好像有意和我作對一般，我還和你講什么來！”道人又笑道：“我雖不醫(yī)瞎眼，可知還有一個專醫(yī)瞎眼的先生，我不舉薦與你，你卻何處去尋！”平和見說有這等醫(yī)生，忙又丟下柴，向道人打躬說道：“小子實(shí)因出來久了，怕老娘盼望，所以急于回去。方才言語失檢，道長休怪！道長出家人慈悲為本，既有這等醫(yī)生，千乞告訴小子，好去上門請他。
果能醫(yī)好我娘，一則是仙長陰功，二則小子必要重謝仙長呢！”道人點(diǎn)首笑道：“你一個窮人，一天到晚，掙錢養(yǎng)娘，還不得寬裕，怎說謝我的話。倒是出家人慈悲為本，這話卻有些道理。
也罷！你我在此相逢，多少有點(diǎn)前緣，貧道也敬你母子節(jié)孝，指示你一個去處罷！離這山三十五里大水之中，有條孽龍，修煉甚久，每天子午二時，一定昂頭水面，吸取日月精華，口中噴出紅珠一粒，光照水面，閃爍晶瑩，乃是他煉成的丹。你可前去伏在水邊，等他噴珠之時，念一句庵哩烘哩烘的咒語，用手一招，此珠必飛至汝手?？杉辈鼗丶抑?，掛之室前，憑你愛甚要甚，只須向珠默祝，都可應(yīng)念而至。至于你母眼病，只須一觸珠光，便能回復(fù)從前光明，包他一輩子再不眼瞎?！?平和已知這位道者必是仙人，聽了這話，拜伏于地。道人笑著扶他起來，說道：“不必多禮，牢記咒語，必可得手！老龍見珠入你手，必來搶奪。彼時有我在暗中幫你，不致誤事。放膽去吧！”說畢，一陣風(fēng)起，那道人化陣金光，瞬息不見。平和大為驚異，忙又望空叩謝。肩柴而歸，因恐母親膽小，卻不對他說知。候到晚上三鼓向盡，獨(dú)自一人，出了后門，如飛趕到道人指示的所在，找了一個蘆葦叢中，把身子蜷伏起來，連呼息也不敢透，只呆呆的望著水中，直至子時光景。果見一陣紅光，從水底直透水面，驚得那些魚蝦之類，紛紛逃開。那紅光升上水面，有一丈多高，向著月光，一上一下，一高一低的升沉著。同時似有一種白如銀、淡如煙的稀霧，圍住紅光。平和哪有工夫去瞧那水底的龍身，一見紅珠，喜歡得幾乎跳將起來，慌忙鎮(zhèn)定神思，默念一句“庵哩烘哩烘”。一面伸手向紅珠一招。一霎時間，覺那紅光向眼前直飛過來，幾乎連眼睛都睜不開了。平和顧不得死活，拼命伸出兩手，想要圍住紅光，探取紅珠不料紅光漸少漸稀，自己手中卻似握住一物，仔細(xì)一瞧，不是那粒晶瑩閃爍光芒四射的紅珠是什么。平和這一喜，更是非同小可，待要起身出來，忽地一陣狂風(fēng)，向這蘆葦深處卷將過來。一霎時，天昏地暗，月色無光，耳中只聽得轟隆之聲，宛如雷鳴一般，只在平和頂門上盤旋下來，嚇得平和握珠伏地，只叫“仙師救命！”“仙師救命！”猛可里聽得空中有人喝道：“孽龍不得無禮！聽我法旨，我乃九天縹緲真人，汝修煉多年，不成正果，又念平和孝心格天，特借汝丹，救彼母親，兼立功行，普濟(jì)世人。你失丹之后，軀殼不保，生魂可仍在此間，切不可離開一步，三年之后，他應(yīng)逢災(zāi)難。彼時魂托汝身，汝倆合身為一，自有一番功果。你和平和各得其所，正是一舉兩得。此時不必相仇！”說罷，風(fēng)定雷止，依然一輪皎月懸掛太空，照耀得萬頃煙波，光明皎潔。只見紅珠出現(xiàn)之處，水面現(xiàn)出一個老龍頭，望空點(diǎn)了幾點(diǎn)，躲下水去，一點(diǎn)聲形都不見了。平和也慌慌忙忙，恭恭敬敬叩了幾個頭，爬出蘆葦，挾珠歸家。
此時東方發(fā)白，紅日高升，他娘正在牀上摸摸索索地披衣起身哩。平和不敢驚動，仍和平日一般，走進(jìn)他娘房內(nèi)，剛叫了一聲。他娘忽然把眼睛睜了一睜，道： “孩子，你手中捏的什么？這般紅紅的，真是好看。”平和見娘已能見物，驚喜巳極，卻不及稟明原因，先把紅珠取出，向他娘面前一晃，他娘猛可地立起身來，大聲說道：“我的兒，你從哪里弄來這個寶貝，我一見此物，兩眼大明，竟比年輕時候還來得個爽利明澈咧！”說時，伸手向平和要這珠子。平和忙說：“娘且莫性急，這寶貝可不是這么玩法，待孩兒想個法子，將他懸掛起來，娘可時時看他，包你一輩子眼目清明，不再會生出病痛來?！彼镆姥裕胶鸵煌咧林刑?，看平和把珠子用線拴好，掛在中間，便有一團(tuán)紅光照徹內(nèi)外。從此以后，不但王氏眼病若失，母子倆身體、精神，都覺得十分爽健，十分快活。而且，這珠子真可稱得上如意珠，無論需要什么東西，只要對他默默地禱祝一遍，這需要的東西，自然會出現(xiàn)在屋子里，真是取之不完，用之不盡。家中得此有力扶助，母子倆衣食一切，都用不著憂慮了。
偏這平和性情奇怪，家中雖有此寶，他卻一天不肯偷閑，仍和日常一般勤苦作工，風(fēng)雨寒暑，概不休息。
一天，王氏對他說道：“兒呀，這如今得天之幸，你我衣食無虧，生活有著，你的年紀(jì)不小，也該留心訪尋一位有才有貌的姑娘，早早完了婚姻之事，也好叫我了卻一件大愿?！逼胶吐犃?，答道：“母親慈命，孩兒敬當(dāng)遵從。怎奈孩兒自蒙仙人賜珠，治愈母親目疾以后，曾許下一個大愿，要立下五百功行，才敢講到婚姻之事。如今看看過了一月多了，也曾出入留心，并沒什事可容孩兒施展的，這便怎樣？”王氏見說，猛可醒悟道：“孩兒，那也不難，想仙家至寶，原為濟(jì)世之用。我兒既然得之，還該公之于人，不但自己積德，也替那位仙師和老龍爺立些功行?！币痪湓掃€沒說完，歡喜得平和直跳起來道：“畢竟是娘的見識高，孩兒怎么竟想不到！如今孩兒就去做個走方的醫(yī)生，凡人有難治之癥，只用紅珠一照，包他祛病延年；再有貧苦人家，衣食不敷的，孩兒還可默禱紅珠，把些銀米與他。恁地時，不上一年，敢則立了千把件好事了?！蓖跏线B說：“很好！我兒見義勇為，不可怠慢！既已想著，即日就去試辦，看行得行不得！”平和笑道：“寶貝是不認(rèn)人的，既能治母親之病，自然也能治別人的疾；既能照應(yīng)我娘兒，又能救別人的困苦。”王氏笑道：“恁地時卻不是好！”于是平和也不去做工了，天天挾著紅珠，往來游行，凡是有病的人，經(jīng)他把珠光一照，病人得了寶氣，無不痊愈。
先是專替近村之人醫(yī)治，后來大家傳說開去，竟有遠(yuǎn)道之人，不遠(yuǎn)千里前來求治。平和一心濟(jì)人，不但不取銀錢，就是送來禮物，不能推辭的，也分送給村中貧困人家；還有些誠實(shí)規(guī)矩的人，因時運(yùn)不濟(jì)，弄得生活艱窘的，便向紅珠求點(diǎn)銀米送他。如此一來，不消三年工夫，這平和大善士的名氣，早鬧得遠(yuǎn)近皆知。而且平和性情爽直，從不曉得撒謊欺人。人家問他怎的一旦學(xué)得恁般本領(lǐng)，他便說，都是紅珠之力，自己是一點(diǎn)不知道的。再問他何處得此紅珠，他也總不相瞞，老老實(shí)實(shí)告訴他們。因此便惹動一個人的注意。這人非他，便是灌口地方的官長，姓毛，名虎。聞得自己治下有此異事，便想傳那平和一問，要是果有此寶，當(dāng)以官長勢力，向他要這珠子。想定主意，就和妻子胡氏商量。胡氏喜道：“若有此寶，可先著他治好我女兒的病，寧可多化些銀子，向他買了來。若是一味用強(qiáng)，恐惹百姓議論?！泵⒁姥?，打發(fā)兩個差人，下鄉(xiāng)來傳平和。平和問起原因，差人說：“本官小姐患癡迷之癥，聽說府中有治病的神珠，特請先生揣去，治好小姐之病，自有重報?！逼胶娃o別母親，就要前去。王氏聽到官中相召，不覺皺眉道：“孩兒，這官場之事，不是容易干的。此去務(wù)要小心在意！”平和應(yīng)聲：“曉得！”跟了差人，同到衙門。
毛虎聽說請到了神珠醫(yī)生，心中大悅，親自出來，以禮相待。動問得珠緣由和此珠功效。平和從直稟告過了。毛虎聞言，也還似信非信，便請他進(jìn)去醫(yī)治小姐之病，平和相隨入內(nèi)。見那小姐面白如紙，目定神迷，分明是妖鬼附身。平和取出紅珠，向他一晃。這珠原是靈物，那些山精野鬼，怎能擋得這等靈光。
但聽“阿呀”一聲，這小姐向后就倒。平和收了靈珠，小姐又蹷然而起，見父母都在一邊，不覺大哭道：“爹娘啊，孩兒好苦也！”毛虎夫妻都喜歡得說不出話來，齊向平和拜謝道：“小女自得此病，已有半年，不省人事，就是家中親人，也不大認(rèn)識。今蒙先生神物一照，立時清醒。先生真我家恩人也?！逼胶兔χt遜。這小姐自言：“春間在后花園玩耍，忽然一陣腥風(fēng)，觸鼻而暈。以后所作所為，全沒主意，也不曉什么道理?！逼胶偷溃骸斑@不消說，是一種什么妖精，附小姐身體，來享人間福食。”毛虎把平和請出外廳，酒筵款待。席間，動問平和可肯將此珠出賣。平和笑道：“小民雖得此珠，卻不能算是自己的。將來期限一滿，少不得仍由仙師收回，還給老龍。小民斷然不得擅賣。就是老爺?shù)萌?，也不能久長，何必多此一舉呢！”毛虎只當(dāng)他是推托的話，再三懇商。平和究是孩子心性，怫然而起道：“小民得此神珠，先為醫(yī)治家母眼癥，后來才替別人治病。左右不過藉此立點(diǎn)功德，從來也不曾得過人家一點(diǎn)好處。若是放在老爺府中，老爺哪有閑空時間替人治病，卻不辜負(fù)此珠。老爺是大貴之人，穿的、吃的、使的、用的，哪一件兒不遂心。就得此物，亦不過將來珍藏起來，究竟有什么用處，卻不耽誤了小民行道的功德。似這等損人不利己的事情，我勸老爺少做為是！”毛虎聽了，不覺大動肝火，便命差人將平和捉住，搜出他的珠子，免他妖言惑眾，弄出不軌之事。平和見眾差上前來捉，心中大怒，立刻離席而起，伸起右足，踢翻了一人。又一拳，打倒了一人。眾差發(fā)聲喊，各持兵器，一擁而上。
平和恐怕有失，取珠在手，大呼道：“老爺不必動怒！眾位哥，也不必廝打，聽小人一言?！泵⒅划?dāng)他愿意獻(xiàn)珠，忙命眾人且慢動手，看他有什么話。只見平和從容稟道：“老爺是小的長官，老爺有命，小人怎敢違背！怎奈此珠委實(shí)不是小人所能久占。小民若擅獻(xiàn)老爺，將來仙人責(zé)備，老龍索取，小民也逃不過一死，還不免負(fù)一個監(jiān)守不慎的罪名？若是依了老爺之意，也不能出得衙門，總是一死，小民寧愿死在老爺貴衙之內(nèi)。死后有知，還能求諒于仙師。老爺不信，請看小民立刻把此珠吞下肚去。小民當(dāng)然不能活命，就是一時不死，任憑老爺?shù)稊馗?，小民不敢有怨言?！闭f罷，張開口，把顆大如李子、紅如丹霞的紅珠，塞了進(jìn)去。一仰頸，咽的一聲，滑入腹中。毛虎忙命眾人快搶，卻已來不及了。只見平和顏色大變，面如金紙，眼若銅鈴，向外面直走出去。毛虎不敢攔阻，由他出了衙門。
平和一口氣趕回家中，見了他娘，伏地大哭道：“我那苦命的娘啊，孩兒如今再不能侍奉你了！”王氏大驚問故。平和只說得一句：“紅珠已入腹內(nèi)！”王氏不等他說完，已嚇得面如土色。匆忙之中，不擇言語，只說：“怎么好，珠是龍丹，丹入兒腹，是要變龍的呀！”一語未完，猛地狂風(fēng)大起，烏云四合。
王氏只覺眼前金光萬道，神眩目迷，半空中似有龍鳴之聲。定睛一望，果見一條金龍，婉蜒上下。再瞧平和，已不知哪里去了。不知平和化龍以后，有何怪事，卻看下回分解。

第二回    兩點(diǎn)龍淚灑成望娘灘　一柄仙劍刺破篾龍眼

卻說二郎神心血忽潮，已知平和化龍之事，又見一道冤氣，彌漫太空，料道平和吃這官長的虧，必思報仇雪恨，萬一龍身一轉(zhuǎn)，這灌口地方二千里內(nèi)，完全可成大海。忙命黃巾力士護(hù)法神兵，速去把孽龍打入深潭，切莫傷他性命。力士神兵奉了法旨，起在空中。正見那龍怒目張眉，尚在平家屋頂之上連連下望，似乎戀戀不舍的光景。剛想施展法力，早有縹緲真人駕云而至，向力士們笑道：“列位不消費(fèi)心，小道和此物卻有一段因果，請列位把這事交給我辦?；厝?fù)旨吧！”力士們見是真人前來，不敢有違，躬身退去。縹緲真人把那龍帶到水面，念念有詞，喝聲：“水底老龍，你的化身到了，還不出來！更待何時！”言畢，一陣大風(fēng)，起于海面。深水之中，又飛起一條同樣的龍，卻是有形無體的一個影子。兩龍相遇，宛如舊識，真人揪住龍影，向半空的龍頭，連拍三下。一霎時，龍形全消，兩龍合一。真人吩咐道：“從今潛修五十年，可登天庭，受敕封。如有胡為暴行，我必以飛劍斬汝?！蹦驱埞芊ㄖ?，點(diǎn)頭道謝。剛待下水，心中兀自不舍他娘，禁不住回顧三次，滴下兩點(diǎn)龍淚。淚灑之處，頓時變成海灘。至今灌口地方，還有這灘的遺址。千古相傳，稱為望娘灘。就是這個出典。
閑言慢提，再說縹緲真人把一樁公案辦了，駕云而起，想歸他的洞府。云頭剛起，忽見一朵彩云冉冉而至，迎面一看，原來是師兄火龍真人。二仙停住云間相見?；瘕垎柕溃骸皫煹芎蝸恚俊笨~緲笑道：“就為那孽龍之事，才得了結(jié)，想回衡山洞府去等候師兄，辦好龍案，一同繳旨去。如今你的事情怎么樣了？”火龍笑道：“你辦的是化龍，究竟通達(dá)靈性，容易打發(fā)，我辦的是繩龍，和你音同字不同，差這一點(diǎn)兒，卻多費(fèi)許多手腳。如今正要前去東海，干這公案咧！”縹緲也笑道：“正該快點(diǎn)去辦！不久下界大遭水劫，治水圣人快要出世，將來水陸界劃清楚，就是這兩條孽龍出頭之日了。若再遲延，誤了他們功果，可不是你我之罪？祖師面上，怎么交代得過！”火龍大笑道：“你這野道，幾時學(xué)來這套風(fēng)涼話兒！你把輕而易為的事情辦好，卻來我面上打這官話，真是豈有此理！”說得縹緲真人也大笑起來。二仙舉手而別。這火龍真人便向東南，直至東海岸上，辦他的公事去。
若說這件公事的起源，卻和上文所說那條孽龍差不多的時候，作者自恨一雙手，寫不得兩邊事，只好說了一樁再說一樁，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情咧。原來火龍真人所說的繩龍，就出在東海之西，錢塘江內(nèi)。如今的浙江省中部地方，有一處淺淺的水灘橫在錢塘江上下游之中，今人都稱七里瀧水。水淺灘急，行船不易。有時逢著大風(fēng)，駛行便比較容易，所以歷來有兩句傳說，叫做：“有風(fēng)七里，無風(fēng)七十里”。這話凡是錢塘江船戶和兩岸居民誰不知道，這是后來的話。若在上古時候，卻不叫七里瀧，稱為伏龍?zhí)?。這個取義，不消說，就因本書所說的繩龍，曾在此間潛伏的緣故了。再說繩龍之稱，不過是火龍真人一句戲言。其實(shí)這個繩字，還似是而非。按其實(shí)，乃是一條絕粗絕大的篾繩纜。彼時伏龍?zhí)兜拿Q，既不曾發(fā)現(xiàn)，作書人也不曾考據(jù)到那個最初的潭名?？傊@地方是錢塘江最深之處，所以稱為潭。古時器物粗陋，人民所用舟楫之類，也不甚完備，況且遇此深潭，危險可知。他們沒法可想，只有連絡(luò)起許多大船，同進(jìn)同退。一則增加船身的力量，免被巨風(fēng)刮去；二則人手既多，照應(yīng)易周。這等法子，別說他們笨拙，即如現(xiàn)在開明之世，那批鄉(xiāng)人駛行木筏，也還沿用這個規(guī)矩咧。不過現(xiàn)時所用聯(lián)絡(luò)各船的器具，多已改為鐵練。彼時卻統(tǒng)用蔑纜。這是今昔不同之點(diǎn)。自從聯(lián)船之制發(fā)明以來，果然安全了不少。江中行舟，已不見得失事。但也不能說完全沒有危險，就像這成龍的篾纜，即因子條大船，卒遇大風(fēng)，沉沒潭底，船中人畜，果然一時三刻，死得干干凈凈。就是比較堅(jiān)固的一應(yīng)竹器具，和木板制成的巨大船身，不上幾年，也因霉而腐，因腐而化，和潭底土泥成一種混合性質(zhì)。不料百物皆化之后，獨(dú)獨(dú)留下那條鎖船的篾纜。忽然大大的自由自在起來，有時浮到水面，漂個十里八里；有時沉下水底，躲個三年五載，看看過了三百年，不但不見腐化，反而閃閃生光，隱隱見彩起來。這個因篾性本較竹木雜物來得堅(jiān)韌，而且體質(zhì)不重，易于浮起，時而受日光之鍛煉，時而受月華之沈浸，歷年既久，竟成一種轉(zhuǎn)世的生物，有機(jī)之靈體。正是日月無意栽培他，他卻得了天地自然之陶成，居然也成了一種龍體。渾身鱗甲和口鼻須髯，無不完全。只差沒曾把眼目修煉出來，所以升沉出入，雖然活靈活現(xiàn)是條生龍，卻究竟苦于張不開眼，瞧不見花花世界、蕓蕓眾生，每天瞎動瞎撞摸點(diǎn)水產(chǎn)物類充腹。因他龐然大物，修煉有素，那些普通魚蝦之類，怎能和他一抗。每逢這瞎龍張口之時，少不得大批兒送到他的肚子里去。一年到頭，經(jīng)他殘殺的生物，自然數(shù)說不盡?？上菜缤`性，夙種善根，除了飽食魚蝦之外，從沒吞舟傷船和噬食生人之事。不過身子太大，偶一轉(zhuǎn)側(cè)，就免不了作浪興風(fēng)。有時因瞎眼之故，瞧不見世上人物，碰到舟船過此，略一現(xiàn)形，也夠嚇破人類的魂膽。這是無可如何之事。瞎龍雖無心闖禍，而受害之人也恨不在少數(shù)。
也不曉是哪一時代，什么年月，這位火龍真人，曾和兩位在朝作宰的正人，舟行過灘，正遇這龍出現(xiàn)，一霎時，天地暗黑，日月失明，那真人的坐船也隨著顛簸起來。真人怒道：“這是什么孽畜，擅敢在此作祟。當(dāng)喚兩岸土地的問話。土地們便把實(shí)在情形和這龍的來頭性情告訴真人。真人笑道：“一條練繩怎敢如此無禮！”那兩位宰官就問：“可有法子治他？”真人點(diǎn)頭道：“小小畜類，何足當(dāng)我一劍！只可惜他修煉多年，又沒做什么壞事，所以不忍除他！”宰官都道：“此等畜生有什好心，現(xiàn)在他還沒有眼睛，干不出什么歹事。等他修成眼目，便如虎生雙翅，凡人安能抵御。就是法師再要收拾他時，也沒今天那么容易了?！闭嫒藝@道： “罪狀未形，惡果未顯，怎忍擅開殺戒？”那宰官最有愛民之心，一聞此事，再也放不過他，忙說：“仙師既不肯開殺戒，我二人卻是朝廷大吏，理應(yīng)為民除害，請借法師寶劍一用，縱有天愆，某等愿共任之，與法師無干。何如？”真人笑道：“大人們?yōu)閲鵀槊?，有何大愆。既如此說，貧道就將佩劍奉借?！闭f時，取出寸許長一柄小劍，迎風(fēng)一晃，一化為二，指著說道：“這是雌劍，這是雄劍，聞土地說，這龍修成雌體，須用雌劍，方能斬他，大人切勿弄錯?！痹坠侔央p劍一起接在手中，仔細(xì)端詳了一回，見那劍雖只寸把長短，卻是光焰閃爍，冷氣逼人，近面一照，不禁打個寒噤，笑道：“龍大劍小，可能適用么？”真人大笑道：“大人莫小覷此劍，貧道從元女學(xué)得天遁劍法，此劍又經(jīng)三千年的鍛煉，能小能大，能隱能現(xiàn)，隨心所欲，無不如志。平時不用，就要小至無可再小，亦無不可。如今既要用他，大人愛他怎長，就得怎樣長，要他如何短，他就如何短。擲去如矢，其疾如風(fēng)。鋒尖所及，千萬里不為遠(yuǎn)，百步內(nèi)不為近，是真仙家奇寶，豈世上所用凡火鍛煉之頑鐵所能比擬么！”宰官大喜，正想尋覓瞎龍所在，驀地，那龍又是一個轉(zhuǎn)動，船身一陣大蕩。那真人坐在船尾，神色不變，指指點(diǎn)點(diǎn)，說那龍頭所在。那持劍的宰官，卻早慌得手足無措，把真人囑咐的話，忘記得干干凈凈。
伸手一擲，把雄劍丟了出去。但見一道青光，向龍頭馳去。真人慌叫：“錯了錯了！怎么用了雄劍！”一語未了，那劍已回至宰官手中。一霎時，風(fēng)浪越大，水面上探出一個碩大的龍頭，在那云霧迷離中，向真人等連連點(diǎn)了十幾個頭，方才輕輕回身，向遠(yuǎn)處漸隱入水，不可復(fù)見。
這一來，把兩位宰官嚇得驚惶失措，神智不清。半晌說不出話來。只見那真人嘆息了一聲道：“數(shù)之所定，人力真不可回。想此畜潛身水底，修煉多年，以一纜繩修到如此地步，卻又生成善根，不敢肆惡，這都是很難得的事，宜受天心眷注。雖有小小口腹之過，究竟情有可原。方才貧道不肯除他，也就是體好生之德，憐向道之忱，絕非世人煦煦孑孑的小仁小義可比。怎奈二公不依，必欲為民除害。誰知倉卒之中，顛倒雌雄，錯用吾劍，害之適以愛之，殺之正以全之。本來此物百骸都備，獨(dú)少眼目，若要修成兩眼，至少還要五百年功行。今得此劍一刺，戳破兩個窟窿，正好成為一對眼睛。倒不是大人玉成了他五百年苦功么？”二宰官聽說，呆呆相向，不知所云。那真人把劍收回，入手就并合為一。此時浪靜風(fēng)平，日色當(dāng)午，真是光頭最足，熱力頂盛的時候。真人把劍向著日光一照，笑道：“此畜也著實(shí)可惡，我成全了他，他卻污了我的寶貝！”說罷，向陽一吹，那劍發(fā)出萬丈金光，耀得人眼花繚亂。再一凝視，真人只剩一雙空手，不曉把寶劍藏在什么地方去了。宰官定了定神，方問：“法師怎知此劍替他刺成雙目？況且一擊而中，自然只有一眼，怎又說是兩個窟窿？”真人笑道：“陰陽相感，而生萬物。若兩陰兩陽，同性相遇，往往反以致害。此物既修成雌體，大人反用陽劍去刺，他陽氣所至，凡有所接，即相感而生。大人之劍，剛剛擲在他的頭額，豈非替他造成修煉未成的雙目嗎？再則以劍刺物，往往洞穿身體，一邊進(jìn)去，卻從那一面出來，一出一進(jìn)，豈非兩個窟窿？此皆數(shù)有前定，故能機(jī)緣巧合。想是此物命不該絕，坐享后福，所以得此巧遇。就連貧道與二位大人今日之游，也似專為他刺眼而來，豈不奇怪呢！”兩宰官都道：“如此說來，將來他要害世禍人，反成你我之罪了！法師設(shè)法再施神術(shù)，趁早剪除了他，免得流毒人間，自增罪狀?！?/span>
真人笑道：“這更不必，兩位大人不見那龍入水之時，向你我連連點(diǎn)頭么，這就是十分感謝，虔誠施禮之意。你我既受了他的頂禮，怎能無端相仇？況且此物出身極賤，偏能具此烈性，有此福緣，可見不是作惡之輩，將來之事，倒也不必過慮。再說一句狂妄的話，假如此物修成全體，反肆暴行，你我自然免不得處分。事已至此，也叫做命中所定，要逃也逃不去的。只有到了那時，再作道理。斷不能在他一心修道之時，忽而成全于他，忽又加害于他。似此反復(fù)顛倒之事，斷非仙家所宜。要知違天不祥，背理不順。不順不祥，災(zāi)必及身，倒不是懼那區(qū)區(qū)孽畜，不敢和他計較也?！眱稍紫嗦犝f，默默不語。真人又道：“話雖如此，貧道為防他作惡，勸他上進(jìn)之故，可施點(diǎn)小法力，令他知儆知感，于他本人，也非無益呢！”說時，伸手向水底一招，那條巨龍又慢慢地騰身而上，饒是十分謹(jǐn)慎，十分矜持，兀自把水面晃得和波濤上下一般?？此浩痤^，朝真人點(diǎn)頭為禮。
真人正色吩咐道：“你是一條篾纜，修成龍身，又得貧道一劍成眼，省去很多功行，你的福緣可算不淺。從今以后，你該加倍精進(jìn)，勿怠勿懈，更不得多害生靈，禍及行旅。現(xiàn)今雙目已成，只須三月功夫，便可完全發(fā)光，且系我仙劍所開，光耀比眾不同。近觀能察秋毫，遠(yuǎn)望可及千里。那真是千載難逢，可遇難求的機(jī)會。你若自甘滿足，不知上進(jìn)，豈不可惜！不但正果無期，尤恐獲罪上天，負(fù)你多年功行。再若白恃些小技能，為非行歹，那么，性命既難保全，死后當(dāng)打人九幽地獄，不得超升！我如今為勉你上進(jìn)，助你成道起見，離此百里之內(nèi)，設(shè)下一重刀閘，不僅是你，以后在此江內(nèi)，凡以生物修道者，都要鉆過此閘，方可脫離塵俗，上登仙界，如不能鉆過，休想輕試。因此閘底蓋中間只留一縫，其細(xì)如繩。非把法身化得細(xì)逾絲線，決難過去，而且一觸此閘，底蓋猝合，立刻身首異處。這是最危險可怕的關(guān)隘。并非貧道有意和你等為難。一則見成道之難，而后顯出功成之可貴；二則有此一關(guān)，凡修持未至者，不敢自己滿足，卻可常以自敬；三則有此法力，便與神仙無殊，將來正果之后，不致被人輕侮。你看此法如何？”那龍連連頓首，現(xiàn)出萬分心服的樣子。真人喝一聲：“去吧！”那龍又把頭點(diǎn)上幾點(diǎn)，拂然而逝。真人做了此事，別了兩宰官，自回洞府。
仙家日月，比眾不同。轉(zhuǎn)眼之間，又過了七八十年，卻才是縹緲真人在灌口點(diǎn)化平和，成全老龍之時?？~緲真人和火龍真人，同出老君祖師門下。他倆成全兩龍之時，原出無意，卻早被老君知道，算準(zhǔn)東、西兩龍，該在兩位真人手下成道。成道之后，大有一番際遇。因此吩咐他們，各人把自己種下的因緣，速去收成結(jié)果。凡是物類成仙，必須先轉(zhuǎn)人身。縹緲既用兩魂合一之法，成全了灌口老龍。火龍也要設(shè)法，著那條篾龍，也去凡人肚子里一轉(zhuǎn)。因此別了縹緲真人，急急忙忙駕云前來，直至七里瀧。知道篾龍開眼后，整整苦修了七八十年。先時還不免吃些生物果腹，后來習(xí)得道氣辟食之功，每天只覓些水中葦草之類吞入肚中，便可不覺饑餓，而且把個身子修煉得能大能小，可粗可細(xì)，端的成為一條得道通玄的神龍。火龍真人如何不喜！施個召龍?jiān)E，把他喚上水面。那龍一見真人，也似悲喜交集的樣子，將自己身子繞成了絕大圈兒，周圍抱住真人，卻把個龍頭，對準(zhǔn)真人面上點(diǎn)頭不已。真人少不得有一番嘉獎，帶著他渡過那個龍閘。那龍果然化成細(xì)如發(fā)短如蚓的身子，戰(zhàn)戰(zhàn)兢兢，向龍閘中間一鉆。那閘是仙人設(shè)立的機(jī)關(guān)，若有生物過去，上下兩鋒猛可地切合攏來。但聽水中一陣龍鳴，兩岸山谷一齊震動。未知此龍性命如何，卻看下回分解。

第三回    試道心特設(shè)迎龍閘　解凡體投入孝女懷

卻說火龍真人帶了那條篾纜修成的神龍，著他遵照前諭，需要把法身變化得極細(xì)極微，鉆過那預(yù)先設(shè)就的閘口。鉆得過，方算修道成功，鉆不過時，不但全功盡棄，還把一條性命冤送尖鋒之下。這是一樁最最危險的事情。有人說，這都不過是火龍真人藉以試修道生物的膽量，總是勉勵他們勤奮用功的意思。
其實(shí)此閘對于真誠修道的生物，卻從來沒有害過他的生命，倒是那批水底妖魔，煉成邪術(shù)，要想上岸害人，必須經(jīng)過此閘。閘鋒一合，性命不保。自有此閘以來，傳聞也除去許多惡魔。后來那些妖物知道閘鋒厲害，而不經(jīng)此閘不得出水，也便息了邪念，潛修正果。這都是火龍真人設(shè)閘之功。
卻說那篾纜成龍，道行皆滿，當(dāng)時一鉆而過，并無毫發(fā)之傷。果然他神通廣大，膽壯心堅(jiān)。就使本領(lǐng)未成，真人又安能忍心將他置于死地呢！這雖是理想之談，卻也似乎有理。因此又有一種傳說道：此閘非但不是屠龍之器，簡直還是迎龍上天的階梯。所以大家都稱此閘為迎龍閘。迎龍閘的口子，就簡稱為閘口。這閘口和迎龍閘本來都在七里瀧中，后人以訛傳訛，說在錢塘江口。究竟因何傳誤，這卻無從稽考了。如今卻講火龍真人立在云端，見篾龍過閘，心中大悅，忙伸手一招，龍便一躍而上。真人吩咐道：“難為你苦修數(shù)百年，功行做到八九成光景，如今該去轉(zhuǎn)一轉(zhuǎn)人身，方可升天膺敕，位列仙班?！蹦驱埐蛔r叩頭。真人雙手綰住龍頭，向他額下一按，探著龍珠在手，又把袍袖一展，將他這笨質(zhì)之軀，直推入他的老巢伏龍?zhí)度??？谀钜粕街洌\(yùn)來一座大山，將龍身壓成泥粉。從此以后，這深及萬丈的伏龍?zhí)?，便化成一座高山。年深月久，山勢傾斜，迤入江面。山中砂石飛入江中，近山一帶便成淺灘。
這便是如今所稱的七里瀧?，F(xiàn)時近處土人，還能說得出這陵谷滄桑的掌故。不過時代太久，傳說不同，說來亦人人各異罷了。
再說龍軀被壓，龍的神魂，兀自張開大口，向著真人手托的龍珠，盤繞真人身上。真人手托龍珠，身系大龍，宛然就是那龍的引魂之幡。眼見龍軀已壓山下，不期撫掌而笑，猛一低頭，見那龍魂兀自不住的回首深潭。真人立即伸手，在他泥丸中一拍，厲聲道：“你還舍不得你那丑陋霉腐的篾纜么？”那龍魂聽了，慌忙隨定真人，以口向真人掌上噙住寶珠，蜿蜿蜒蜒，隱隱約約地游行了三百多里，卻才天色發(fā)光。鄉(xiāng)下人家起身得早。真人降住云頭，指那河畔洗衣女子說道：“孽畜，不見那河邊姑娘么，此女年已及笄，是這里一個孝女，我今將你送在他的腹中，使他感而成孕，和祖師投胎玉女一般。一則不污你的法身；二則顯得汝的出身比眾不同，也算你苦修一番，機(jī)緣到來，我自再從度你。好生去吧！”說罷，舉起龍珠，向那女子擲去。驀地半空中起個霹靂，一陣金光，直奔入女子口中。那女子大驚大駭，不覺啊呀一聲，暈于河邊。真人走近身邊，附耳叫道：“胡秀春聽著，念你純孝，送此神龍為爾女子，好生養(yǎng)育，將來自有好處?！蹦切愦夯杳灾新牭梅愿?，點(diǎn)頭而醒。醒時，一片紅日正照面前，眼前許多村人聚集河邊，紛紛議論那平空鳴雷之事。見秀姑手持衣物，呆呆坐著，忙都趕來問他：“可曾聽見雷聲？”秀春滿心惶惑，聽了這等說話，一時回答不出。眾人見他神色有異，都道：“了不得。一定給大雷驚迷了！快快送他回去吧！”于是上來幾個婦女，將秀春攙的攙，扶的扶，拉拉扯扯，送他回的家中。他爹胡老兒，娘胡沈氏，正因秀春浣衣未回，兼之聽得雷聲陡起，怕他受驚，正商量著要去河邊找他。今見眾人送他回來，不覺又驚又惑。秀春到了家門，神智也就恢復(fù)了。因恐爹媽驚心，倒也裝做沒事人兒一般，反向眾人道謝。又對爹媽說：“方才雷聲一震，似有萬道金光奔入女兒腹中，女兒就嚇昏了！幸得姐姐妹妹們將我送回，女兒此刻才定心了些。爹娘都不必憂心?！焙戏驄D見他能言會說，和平時一般無二，這才把心頭一塊石頭放落地上。忙邀眾人入內(nèi)，讓座請茶。大家又議論了一會無故動雷必有奇兆等語，各自散去。
這秀春卻不敢把仙人囑咐的話告稟兩老，只從那日為始，腹中時時覺得震動，似乎有什對象放在里面一般，心中兀自慌張，料到仙人之言，必?zé)o舛錯。我爹媽正盼得個孩子，我因此誓不嫁人，以女代子，這也不過安慰親情而已。究竟女孩兒家，怎能傳接香火，等得此生完畢，我爹媽血脈也就此干凈完結(jié)，總之不是正辦。今據(jù)仙人之言，似乎不嫁丈夫，也可成孕，恁地時卻不是好，雖說生的是女孩，到他長大起來，嫁個好好的女婿，亦可傳宗接代，祖宗血脈，不至自我而斷，豈非兩全之事。只是別人不知底細(xì)，我又不能將此中真相，對人分說。將來生下孩子，四鄰八舍，議論必多，那時教我百口也辯不明的，卻不羞死人了。他天天如此思索，險些把一寸芳心揉得粉碎。
看看過了五六個月，他那肚子，竟日漸膨脹起來。秀春急得走投無路，出入兩難。早已憂思成病，飲食不進(jìn)，面黃饑瘦，四肢無力，種種病相，也和孕婦差不多兒。這時老胡夫婦也有些覺得了。但因秀春日間在家工作，晚上又跟他娘一牀兒睡，當(dāng)然不會有曖昧情事。夫妻倆因又疑他得什么脹病，那沈氏也常背著人仔細(xì)問他。秀春只說從那天打雷之后起的毛病，還不敢說出仙人的話。直至十月滿足，腹部彭亨，大家都斷定他是喜兆。除了他的父母深信他決無歹事，親友鄰舍人家的說話，就不大好聽了。秀春也有所聞，羞得連自己大門都不敢跨出一步。
看看到了分娩期近，秀春也知此事再也隱瞞不住，方才把仙人囑咐的，一五一十稟告沈氏。沈氏見說，不覺驚喜交集，忙去告知老胡。老胡是讀書人，知老君投胎玉女之事，便點(diǎn)頭說道：“天下奇事原多，果如秀兒所言，多分這個孩子，還是大有根基的人，而且玉女生老君祖師，是從脅下而出。我兒若也如此，卻到那里去找這等穩(wěn)婆呢？”沈氏也歡喜道：“果是仙人降胎，定有仙人前來照應(yīng)，還怕什么來著。倒是女兒年輕怕羞，不夫而孕，又是世上罕有之事，憑你說得天花地墜，誰肯相信我們！將來秀春怎能見得人面?！崩虾驳溃骸斑@正是無可如何之事?，F(xiàn)在只有你我先把這個原因，對認(rèn)得的人談?wù)劇Ｎ壹蚁騺聿坏米锶?。人家也沒證沒據(jù)，壞我秀兒聲名。”沈氏稱是。于是老夫妻倆對著人，就把此事講說開去。不上幾天，已傳得全村皆知。眾人有相信的，有不信的。總因事不干己，也沒工夫去查考他們的真假。就是那疑秀春的人，因找不到奸夫姓名，也不敢胡亂批評。不過人人心中總有這段懷疑罷了。
這天卻是秀春臨盆之日，尋常產(chǎn)婦，肚子疼起來時，總覺有什么東西往下墜去一般。秀春卻是痛向上面，似乎有什對象，由腹而上，向胸口頂住似的。老胡夫妻只得把村中有些經(jīng)驗(yàn)的老穩(wěn)婆請來，問他上頂之故。穩(wěn)婆也說不出什么道理來，只說：“小姐得的仙胎，或者比眾有些不同，也未可知！”老胡究竟懂事一點(diǎn)，想那穩(wěn)婆連這等奇產(chǎn)的理由都不曉得，分明不能收生。萬一真?zhèn)€從脅而下，卻到哪里去找這么一個大窟窿來呢？
把這話對沈氏說了，沈氏益發(fā)驚惶。這秀春痛陣越緊，從早晨直到午刻，只覺那東西已頂過胸口，不住的上頂。這一陣子卻真虧他，換得個咬牙切齒，目眩神昏，險些要暈厥的樣子。胡氏老夫婦只急得求神拜佛，對天設(shè)下香案，虔心通誠請那位送胎的仙人，快快救命！正在鬧得起勁，忽聞外面有人敲著板，高叫：“專接難產(chǎn)，專收怪胎?！崩虾犃?，大喜道：“我兒正患怪胎，偏有這人自稱專收怪胎，豈非奇巧之事！想是我女孝心格天，天遣仙人前來救護(hù)他的！”沈氏也喜，忙著出去一看，原來是個既跛且黑的老年道姑，敲敲叫叫的，已去有幾十步遠(yuǎn)。沈氏沒命的追上前去，哀求仙姑救命：“仙姑救我女兒的命去來！”道姑問道：“可是平時難產(chǎn)，或是懷個怪胎！是平常產(chǎn)，如什么坐臀而出，托蓮花生等等，不干不凈的，我方外人，不愿承攬；若是什么怪胎，倒可以助他一手！”沈氏忙道：“正是怪胎！正是怪胎！是極奇極怪的怪胎，師父快快前去，再遲，就沒了命了！”道姑笑道：“生男育女，瓜熟蒂落，何必急得這個樣子？也罷，貧道今日恰從下江到此，還沒曾做過一注生意，巧巧的就遇到了你們這等怪胎。大家也算有緣，我就和你去來。”于是一跛一拐的回身就走。沈氏恐他走不起身，意思中想去攙他一下，哪知道姑走得雖慢，沈氏拼命價追趕，兀自相差幾步，到了沈氏家門，也不用人指點(diǎn)，竟自大搖大擺的拐了進(jìn)去。沈氏隨后趕到，才知道姑真是異人。正要告訴他女兒痛了半天，萬分難忍的話。誰和道姑不甚愛聽，只說：“快等我去見見令愛來！”沈氏將他領(lǐng)入房去，剛到門口，但聽里面秀春大叫一聲：“疼死我也！”沈氏聽這一聲，早已魂膽俱裂，也顧不得道姑，自己跌進(jìn)房去，捧住秀春一瞧，只見他雙眼上翻，兩足挺直，一縷幽魂，已經(jīng)透出軀殼。沈氏不由大哭大叫起來，滿口只叫： “秀春，我的兒，怎么丟了我們走了！啊呀，我那兒喲！你死得好苦哪！”他這一陣哭不打緊，外面老胡和幾個親戚鄰舍一齊擁了進(jìn)來，反把個道姑擠在后面，不得上前。老胡正在傷心，猛見道姑對著秀春尸體只是冷笑。
老胡怒道：“你這道姑好沒良心，人家死了人，正在傷心，你還在此喜笑，可也有些人心么！”道姑厲聲冷笑道：“你們請了我來，又不曾請教到什么，把我冷落在此，卻自顧亂哭你們的死人，這等舉動，還不可笑么？”老胡未曾回言，沈氏卻突然覺悟過來，忙著丟了秀春，跳下牀來，分開眾人，走到道姑面前，直挺挺跪了下去，只顧磕頭哀呼，卻說不出一句話來。
老胡見老婆如此，只得也上來哀求。道姑大笑道：“請起，請起，不要如此多禮！貧道既到此間，剛才已經(jīng)說過，和小姐算得有緣。如今他命在俄頃，怎能袖手不救！”即命取到一碗凈水，向那秀春尸身噴上一口，口中喝道：“兀那頑龍，還不出世，卻待何時！”一語未了，秀春目動口開，手足皆動。老胡夫婦大喜道： “女兒有了救了！”眾人也都稱怪事。誰知秀春坐起身來，一個惡心，哇的一聲，吐出一個肉球，跌在地上，其聲又脆又清，好似金質(zhì)一般。先時不過彈丸大小，道姑又噴一口水，把肉球噴得脹大十倍。正詫異間，但聽得轟然一聲，好如天崩地裂一般。一霎時，肉球破裂為二，里面跳出一個唇紅齒白，面目瓏玲的女孩子，口中擒著一粒小如芥子，光彩閃爍的小珠。那道姑疾忙上前，把小珠取出，向自己口中一塞，一仰脖子把珠咽下肚去。老胡夫妻和眾人都看得呆了。正在紛擾，不期牀上產(chǎn)婦已在那里大嚷：“肚子餓了，快弄飯來我吃！”
沈氏這時喜歡之極，幾乎忘了秀春，聽了這話，忙又上前去問他：“可覺有什么難過？”秀春搖頭道：“一點(diǎn)不覺怎樣，只是肚餓得慌。娘，快給我弄飯去?！?沈氏忙道：“產(chǎn)后虛弱，怎么能夠吃飯？”秀春未答。只聽道姑叫道：“不要緊！不要緊！肚子餓了，自然得吃飯才飽。不但小姐，連我貧道，也正要討口喜酒喝哩。”沈氏見道姑這般說了，自然放心。一面托人煮飯，一面要來收拾那個剖開的肉球。道姑忙止住道：“這東西你們碰不得，讓貧道替你們找個地方安置吧！”說罷，抬頭一瞧牀邊有一個木制的米桶，吩咐把米傾出，卻把那兩半肉球捧了起來，雙手一合，仍舊變?yōu)橐粋€圓形的東西。拼合處，正如無縫天衣，瞧不出一些痕跡。又從自己的口中，吐出三寸長短的金針，向肉球連刺七下，刺成七孔，將其丟在木桶內(nèi)，笑道：“這個東西將來大有用處，無論要什么東西，只消孩子一取，馬上可得，須得好好保存。”說罷，看著沈氏將孩子包扎好了，放在秀春枕邊，這才一齊出外坐定。
老胡動問道：“道姑寶庵何處？法名是哪兩字？”道姑笑道：“出家人呼牛呼馬，一由人便，本來用不著什么名字的，施主愛叫我什么，我就是什么。橫豎無緣難會，有緣終于離不開的。至于住的地方，更沒一定，若有定處，倒和施主們一般，在家納福就是了，何必早東暮西，奔波來去呢！”老胡見他說話大有玄理，不由肅然生了敬意，因問：“小女不夫而孕，以口降胎，又系卵生，不知吉兇如何？還祈明示。”道姑大笑道：“我又不是仙人，怎知這些道理。但想施主存心長厚，小姐又系純孝之女，老天爺何等慈悲，難道送個壞家伙來，傾陷你的財產(chǎn)，破壞你的門風(fēng)么？”老胡稱謝。
不一時，沈氏請人幫忙，送出一桌素酒，請道姑隨便用些。那道姑也不客氣，杯到酒干，飯來肚送，吃得四大皆空，道聲謝，出門急走。老胡夫妻慌忙相送。一出門外，便不見了道姑蹤跡，也不曉得他哪里去了。沈氏埋怨丈夫：“這道姑定是仙人，怎不留他多坐一會，也好讓我問他幾句?！崩虾Φ溃骸跋扇嗽跄茉谀阄壹抑芯猛＃憧此怀龃箝T，轉(zhuǎn)眼就不見了，可見他急于要去，留他中什么用。想來我們這孩子，雖系女兒，倒是有真造化的，定比人家男子還強(qiáng)。所以有此怪異的來歷。又得仙人前來接生，你我只要聽仙人吩咐，好生教養(yǎng)此孩，自然后福無窮，何必和仙人胡纏呢！”沈氏便不再說。
老夫妻倆和秀春真把孩子珍愛得和掌上明珠一般。這孩子也怪，一月之后，就能說話。老胡替他取名“飛龍”，親自教他識字讀書，不上十歲，已讀得一肚皮學(xué)問。老胡因自己年老，將他送在本村一個私塾先生處附讀。小同學(xué)七八人，有男有女，都在七八歲上下，不但和他天資懸隔，而且人品性情，亦處處顯分高下，樣樣事情比不上他，心中不免嫉妒。兼之先生又稱贊飛龍品學(xué)俱優(yōu)，遠(yuǎn)非他人可及，因此越發(fā)惹人忌恨，常常聯(lián)絡(luò)起來，欺侮飛龍。飛龍堅(jiān)守母訓(xùn)，只以學(xué)業(yè)為重，此外各事，無不忍讓人家。所以數(shù)年之間，都能相安無事。
一天，也是合當(dāng)有事，飛龍功課早完，靜坐書案，等候先生放課。忽有一個同學(xué)，因不解題旨，求他代做幾句。飛龍怕先生知道，不敢允應(yīng)。那學(xué)生明欺飛龍懦弱，先是罵他本人，及見飛龍牢不回口，索性罵他娘秀春，說飛龍有母無父，母又未嫁而孕，顯然是私生之女，怎配在塾讀書！飛龍是個極孝順知禮的人，怎能因自己之事，帶累母親受辱。當(dāng)時雖不答口，等散學(xué)之時，便哭告先生。說不能再來受業(yè)了。先生大驚問故。
飛龍總不答口?；氐郊抑?，對著祖父母、母親一言不發(fā)，盡自痛哭。老胡夫妻嚇得驚疑不定，忙問：“孩兒，又是誰欺侮你了？快告訴我倆！一定替你出氣。” 飛龍搖頭道：“兩位大人不用多疑，這是說不得的事情。孫女雖死，也不愿說。但從今以后，這個塾中，孫女是一定不去的了！”老胡見問不出頭緒，正在惶惑，恰巧先生來了，也問起這事。大家弄得如在云霧之中。因飛龍立意不再入塾，也只好暫時由他。直至數(shù)月之后，才由他的同學(xué)傳說出來，是如此那么一回事情。而且那毀蔑飛龍的同學(xué)，見飛龍請假回去，再也不進(jìn)書房，益發(fā)信口胡諂，硬說秀春真有外遇，并隨意捏造個張三李四的姓名，說是秀春的奸夫，這飛龍便是兩人私生的孩子。因?yàn)槭虑槁┬?，他母女都見不得人，所以書都不來讀了。如此信口亂說，自然也有許多人信以為真。不多幾時，這話又傳到老胡夫妻耳中。沈氏于便中對秀春說了。秀春早不覺兩淚交流，默然不語。未知后事如何，卻看下回分解。

第四回    受謗言不夫而孕　明心跡烈女投河

卻說秀春聽母親那般說了，不由一陣傷心，淚如雨下。從此日起，他便不言不笑，飲食少進(jìn)。每天把雙眉蹙起。額上顯出一條條的皺紋來。瞧這情形，分明有什么重大心事，不能言宣的樣子。數(shù)月之后，身子越發(fā)瘦損，興致也完全消滅了。雖是活在世上，和常人一般無二，卻是失魂落魄，奄奄無歡的情形，簡直叫不相干的人見了，也替他難過。此時他的父母，也覺得他這情狀有異，夫妻倆只得苦苦開導(dǎo)解勸。無奈秀春既不說出傷心之事，又不說出得病之原，憑你橫勸豎說，他也不過當(dāng)時一說，陽為順從，口稱遵命，實(shí)在他的心事沒有轉(zhuǎn)回，兀是照舊生他的病。更不料禍不單行，秀春一家，既因秀春有病，大家沒有了興致，偏偏那年疫病盛行，村中死亡枕藉，秀春的父母也就在那時相繼去世。秀春母子少不得哭泣盡哀，買棺盛殮。等得喪事完了，秀春忽然把飛龍叫去，對他說道：“我兒，你可知道你娘是沒有嫁人的么？可知道你這身子從何而來？”再追上去說：“你娘為什么不嫁人？既不嫁人，為什么無端生你？又把你撫養(yǎng)到這么大呢？”飛龍自聞同學(xué)欺侮說話，也著實(shí)想打聽本身的來歷，和伊娘不嫁而產(chǎn)的故事，怎奈鄉(xiāng)人好奇，而愛述怪異，明明一無可怪之事，到了他們口中，也要裝點(diǎn)得千奇百怪，若是真有怪事，更少不得添枝帶葉的，加上許多材料，往往說得真相驢唇不對馬嘴，必然面目全非，去題千里。
而且張甲是那般說，李乙又這般講，雙方說來，竟似把個飛龍弄得和戲詞上說的，什么不問還好，一問就越發(fā)胡涂了。他又不敢請問生母和兩位祖大人，只得天天悶在心頭，想遇有機(jī)會，總可問得出來。如果母親并沒不端之事，確系不夫而孕，便要找到那個侮辱的同學(xué)，嚴(yán)行交涉，替母親爭回這個貞潔的名譽(yù)，要回自己已失的體面。這都是他心中隱藏的念頭，別人是看不出來的。這時見母親忽然問到這件疑案，慌忙跪了下去，磕頭下淚道：“娘怎么今天問起這個話來，孩兒要能夠明白此中原委時，也早有法子，使我娘不致那樣愁眉淚眼的過日子了?！憋w龍這幾句話，卻說得正是得體。既沒有使他娘失卻身分之處，也且把自己久要明白而未敢啟齒的委曲，完全托了出來。不道他娘聽了這話，不覺放聲大慟起來，由著愛女跪在面前，也不去拉他一拉，只是慘然說道：“無知的畜生，連你自己也不曉得你這身體是哪里來的！可教我這做娘的怎樣能夠知道呢？”說罷，又是一陣哽咽，卻仍舊由著飛龍跪在地上。飛龍見此情形，自然更不敢起來，也不能插一句下去。半晌半晌，才見他娘在袋中掏出一張紙兒，向他面前一擲，大聲說道：“你要知道你出世之事，盡在這張紙上，我要不為你這孽畜，從前也不得聽許多閑話，白在這世上受無窮的冤苦！今后若再不給你一個交代，又怕你白活在人世，受我做娘的受不了的冤苦，所以趁如今我的爹媽都已下去，我對上的責(zé)任既了，對你的責(zé)任，也要寬舒一下。從此，你既可以做個清白純潔之人，我做娘的，也可早完孽債，免得再在世上受罪?！闭f罷，頭也不回，掩袖歸房而去。
這飛龍正捧著那張紙頭，仔細(xì)跪讀，卻才明白自己的出身來歷，和他娘不夫而孕的原因，并這十余年含辛茹苦蒙受冤謗的情狀。最后還有幾句訣別之詞，想到方才母親所說那種語氣，顯見有一死明志之心。先時瞧得出了神，并沒注意到他娘行動，比及讀完那篇東西，心中十分悲傷痛苦，眼中淚雨點(diǎn)點(diǎn)灑在紙上，由不得抬頭一瞧，才見他娘已不在座上，不知何時走開去了。飛龍這一急，真是非同小可，連方才灑出來的眼淚，也幾乎縮進(jìn)去了。他已認(rèn)定他娘此去，必沒好事?；琶θ_兩步，趕進(jìn)去找。哪里有他娘的蹤跡。急得他屋前屋后到處亂找，兀自沒有影子。又想，一眨眼的工夫，無論如何走不到怎遠(yuǎn)的去處。要便是投了河罷，諒來一下子工夫，也不會淹沒下去。
于是急急忙忙趕到河邊一望，卻才看見河埠上，丟有一信，外寫：“飛龍我兒親啟?！憋w龍不顧死活，扯開一看，只見上面寫道：“我若早死，汝不得生，我再不死，汝亦不能為人。昔年孕汝，即在此埠；今日別汝，亦在此埠。若不相舍，可先在此招我魂靈。一二日后，我尸上浮，可葬我于高山之上。家中貧極，無物可變，憶昔仙人諄囑，如有急需，可從汝頑殼求之。曩以心力事父母，養(yǎng)吾兒，十余年含辛茹苦，幸已過去，既無急需，未嘗往請。今知而為難，即以相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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