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慶新系廣東省社會科學(xué)院廣東海洋史研究中心研究員
來源：《海洋史研究》第十五輯
明清時期中國沿海地區(qū)一些從事海洋活動的民眾
，或?qū)Ｑ蠡顒痈信d趣而有所體驗
、有所見聞的人士
，編制一些簡單而實用的航海指南性質(zhì)的文本
，記錄海上航行的方向
、道里、風(fēng)候
、海流、潮汐
、水道
、沙線
、沉礁
、泥底
、海底
、海水深淺、祭祀等等內(nèi)容
，時人稱之為《針譜》《羅經(jīng)針簿》《更路簿》《水路簿》等，雖名目篇幅有異
，內(nèi)容功用則大同。此類起源于民間
、流行于民間的涉海文書
，適用于特定人群
，或靠耳口相傳
，或憑抄本傳世，往往不為主流社會所關(guān)注重視
，難見于經(jīng)傳，不為官家文庫所認同收藏
，坊間印本、手抄秘本主要靠民間收藏傳世。
、更路簿中之海洋信仰.png" />
流落至海外
、收藏于英國牛津大學(xué)鮑德林圖書館（Bodleian Library）的《順風(fēng)相送》與《指南正法》， 即屬此類民間文書
，上世紀50年代末 經(jīng)向達先生整理
，以《兩種海道針經(jīng)》之名出版，始為學(xué)界所知見
。70-80年代
，韓振華、劉南威
、何紀生等先生在海南地區(qū)漁民手上收集到一批世代相傳的《更路簿》（《水路簿》）
，并進行 整理和研究，取得初步的研究成果
，揭示了以往另一類不為學(xué)界關(guān)注、散落在民間的以南海交通與經(jīng)濟生活為主體的歷史記憶的手抄文本
。在此基礎(chǔ)上
，周偉民
、唐玲玲多年來致力于收錄清代、民國時期海南《更路簿》
，集成《南海天書——海南漁民文化詮釋》 達28種之多，并加以點校解讀
， 為目前國內(nèi)最全的《更路簿》整理研究成果
。90年代以來， 陳佳榮
、朱鑒秋
、王連茂先生等海峽兩岸的20余位專家學(xué)者通力合作， 將秦至清代海路官方出使
、高僧傳教
、民間貿(mào)易、舟子針經(jīng)
、漁民捕撈等航行記載乃至航海圖錄，包括《針路簿》《水路簿》《更路簿》等民間文獻近60種
， 匯集編成《中國歷代海路針經(jīng)》( 上
、下冊)，凡180萬 言
，洋洋大觀
，對研究中國古代海洋經(jīng)略與經(jīng)濟開發(fā)
、民間航?div id="4qifd00" class="flower right">
；顒印⒑Ｑ笾R與海洋信仰等具有重要史料價值
。
作為沿海地區(qū)與涉海人群一種世代相傳的實用性海洋民間文獻和歷史記憶形式，明清時期此類航海針路
、更路簿真實記錄了涉海人群的海洋意識、海洋知識
、航?div id="m50uktp" class="box-center"> ；顒託v史記憶
，構(gòu)成中國傳統(tǒng)海洋知識與海洋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
。本文通過前人整理出版的民間航海文獻，探討倚海為生的涉海人群的宗教信仰活動及其文本書寫方式
，展示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海洋文化的多樣化、草根性
、復(fù)雜性
。這些民間信仰具有凝聚涉海人群
、整合海洋社會
、傳承海洋文化之社會功能與價值
，具有多方面研究價值和意義
。
一、名目繁多的海洋神靈
傳統(tǒng)中國奉行萬物有靈意識
，流行多神崇拜現(xiàn)象。茫茫海洋被人們視為有靈性之所在
、有神靈掌管的空間?div id="4qifd00" class="flower right">
！渡袝酚涊d大禹治水已經(jīng)有“四?div id="4qifd00" class="flower right">
！敝f，時人把海洋看成有靈性之所在
?div id="4qifd00" class="flower right">
！渡胶＝?jīng)》記載東西南北四海“有神”
。《太公金匱》明確記載了“四海之神”：南海之神曰祝融
，東海之神曰句芒
，北海之神曰玄冥，西海之神曰蓐收
。春秋戰(zhàn)國時期，人們觀念中的海神已經(jīng)多樣化了
，并出現(xiàn)先河后海的祭祀禮儀
。漢晉以降
，海洋信仰受佛教
、道教影響
，海神越來越多
，出現(xiàn)“四海神君”“四海龍王”諸說， 南海觀音菩薩也以航海保護神角色出場了
。
清人全祖望云：“自有天地以來即有此海，有 此海即有神以司之
?div id="m50uktp" class="box-center"> ！?沿海地區(qū)和涉海人群的崇拜
、敬畏那些專司海洋的神靈。海洋神靈名目繁多
，既有陸地社會流行的佛、道
、民間諸神
，更有沿海鄉(xiāng)村社會與涉海人群獨創(chuàng)獨有的本地神靈
，占據(jù)著沿海地區(qū)和海洋空間的信仰體系和精神空間
，構(gòu)成沿海地區(qū)和涉海人群信仰文化的核心和崇拜圈。這在目前所見的明清民間航海文獻中隨處可見
。
20 世紀50 年代末
，向達先生對原藏英國牛津大學(xué)鮑德林圖書館的《順風(fēng)相送》《指南正法》（抄本）進行整理
。這兩份珍貴的民間航海文獻記錄了16世紀前后 到清初中國東南沿海民眾航海針經(jīng)
，其中《順風(fēng)相送》開篇記錄《地羅經(jīng)下針【請】神文》，其實是一篇航船啟航前祭神的程序化祝文
，所列神靈甚多，抄錄如下：
伏以神煙繚繞
，謹啟誠心拜請，某年某月今日今時
，四直功曹使者
，有功傳此爐內(nèi)心香，奉請歷代御制指南祖師
、軒轅皇帝、周公圣人
，前代神通陰陽先師
、青鴉白鶴先師、楊救貧仙師
、王子喬圣仙師、李淳風(fēng)先師
、
陳摶先師
、郭樸先師
，歷代過洋知山
、知沙、知淺
、知深、知嶼
、知礁
、精通海道、尋山認澳
、望斗牽星
、古往今來
、前傳后教流派祖師
，祖本羅經(jīng)二十四向位尊神大將軍，向子午酉卯寅申巳亥辰戌丑未乾坤艮巽申庚壬丙乙辛丁癸二十四位尊神大將軍
，定針童子
、轉(zhuǎn)針童郎
、水盞神者
、換水神君、下針力士
、走針神兵、羅經(jīng)坐向守護尊神
，建櫓班師父
、部下先師神兵將使
、一爐靈神
。本船奉七記香火
，有感明神敕封護國庇民妙靈昭應(yīng)明著天妃
，暨二位侯王、茅上竹下水仙師
、五位尊王、楊奮將軍
、最舊舍人
、白水都公
、林使總管
，千里眼
、順風(fēng)耳部下神兵，摯波
、喝浪一爐神兵
，海洋、嶼澳
、山神
、土地
、里社正神
，今日下降天神
、糾察使者
，虛空過往神仙、當年太歲尊神
，某地方守土之神
，普降香筵，祈求圣杯
，或游天邊
，戲駕祥云，降臨香座
，以蒙列坐
，謹具清樽
。伏以奉獻仙師酒一樽
，乞求保護船只財物，今日良辰下針
，青龍下海永無災(zāi)，謙恭虔奉酒味
，初伏獻再獻酌香醪。第二處下針酒禮奉先真
，伏望圣恩常擁護
，東西南北自然通。弟子誠心虔奉酒陳亞獻
，伏以三杯美酒滿金鐘，扯起風(fēng)帆遇順風(fēng)
，海道平安，往回大吉
，金珠財寶
，滿船盈榮，虔心美酒陳獻
。獻酒禮畢
，敬奉圣恩，恭奉洪慈
，俯垂同鑒納。伏望愿指南下盞
，指東西南北永無差。朝暮使船長應(yīng)護
，往復(fù)過洋行正路
。人船安樂
，過洋平善
。暗礁而不遇，雙篷高掛用無憂
。火化錢財以退殘筵
，奉請來則奉香供請
，去則辭神拜送
?div id="m50uktp" class="box-center"> ；讜L依，伏惟珍重
。
船上祭神，總是與航海及船舶相關(guān)
，船舶遠航，不僅要祈求海不揚波
，風(fēng)平浪靜
，還要行走正路
，平安順達
，大凡日常生活想象得到的各路神靈，無不在羅拜之列
，所以較之其他行業(yè)，航海請神文或祭神文要祭祀的神靈更多
?div id="jpandex" class="focus-wrap mb20 cf">！兜亓_經(jīng)下針【請】神文》中之各類神仙
，包括“ 古往今來
、前后流派、今日當年”的神仙
， 林林總總，五花八門
，體現(xiàn)了中國傳統(tǒng)民間信仰系統(tǒng)中崇拜神靈的駁雜性和多樣性，真實反映了“萬物有靈”的特征
。按其神格
、神通，這些神仙大體區(qū)分為四類：一是各流派仙師
、祖師，為海洋祭祀中最高神格者
，如 軒轅
黃帝、周公
、楊救貧
、王子喬
、李淳風(fēng)
、陳摶、郭樸等
；二是本船守護神靈，如羅經(jīng)二十四向位守護大將軍
、向子午酉卯寅申已亥辰戌丑未乾坤艮巽甲庚壬丙乙辛丁癸二十四位尊神大將軍
，定針童子
、轉(zhuǎn)針童郎
、水盞神者、換水神君
、下針力士
、走針神兵、羅經(jīng)坐向守護尊神
，魯班師父部下、先師神兵將使
、一爐靈神等；三是各類海洋保護神
，如天妃
，侯王、茅竹水仙師
、五位尊王、楊奮將軍
、最舊舍人、白水都公
、林使總管等等
；四是其他神靈，即所謂“今日下降天神
、糾察使者，虛空過往神仙”
，等等。
每一次祭祀都是一次涉海人群人群用心設(shè)計的常規(guī)化
、儀式化的“神仙盛會”
，被安排參與盛會的神靈既有地方性神靈，也有全國性神靈
，甚至有國際性神靈，大大小小
，林林總總，五花八門
?div id="4qifd00" class="flower right">
！兜亓_經(jīng)下針【請】神文》之“海神”，有些是傳統(tǒng)的海陸共奉之全國性大神
，如軒轅 黃帝
、周公、觀音
、關(guān)帝、北帝等
，這些神靈具有多重屬性
、多種功能
，更多的是沿海涉海人群所專屬的神靈，如本船各守護尊神
，本地各地方神靈，體現(xiàn)了沿海涉海人群信仰的海洋性
、草根性及專屬性
。
清代《指南正法》也記錄了一份《定羅經(jīng)中針祝文》
，祈求目的
、所請之神大體一致，文字略為簡略
，可與《地羅經(jīng)下針【請】神文》諸神相參證。福建泉州海交史博物館在石獅市蚶江鎮(zhèn)石湖村收集到老船工郭慶所藏的《石湖郭氏針路簿》
，收錄于《海路針經(jīng)》上冊
，其中有《外洋用針儀式》
，為行船啟用羅盤時舉行祭祀儀式的祝文
，所祭神靈也有祖師
、先師
，羅經(jīng)神將、大將
，童子
、天官，本船圣母
、龍神等等：
初即三上香，獻酒、果或牲
、帛，次讀今拋處
。
大清國□省□府□縣□姓弟子駕□船往□處生理者
，祈大吉利 市。幸因今日開針放洋
，謹備牲儀禮拜，請祖師軒較【轅】皇帝
，文王、周公
，陰陽先師
，暨古圣賢積【神】通玄粵【奧】先師，魯班部下神將
，知嶼、知港
、知礁、知水深淺
、通山識海各位先師
，羅經(jīng)貳拾拾肆字神將，上針大將
，下針大神
，定針童子，轉(zhuǎn)針童郎
，招財童子
，利市天官，本船天上圣母
，千里眼將軍
，順風(fēng)耳將軍，本船龍神君
。各人隨帶香火神明
，伏乞會賜降臨，觀瞻監(jiān)察
，庇佑本船往回平安
，人家法泰，順風(fēng)相送
。
收藏于大英圖書館的清代民間道教科儀書抄本《【安船】酌獻科》和《送船科儀》記載的海上神靈多達22種 （詳后）。據(jù)介紹
，這批道教科儀書抄寫最早年代為乾隆十四年（1749 ）
，最遲為道光二十九年（1849 ）
，其中第15冊《送船科儀》又稱《送彩科儀》抄于乾隆三十四年（1769）
，為一份送“王爺船”的鑲瘟科儀書
，內(nèi)附《送王船》
，所請神靈有海澄縣城隍、州主唐將軍陳公（陳元光）
，因而這批科儀書有可能來自福建漳州海澄
。
目前所見與海洋活動相關(guān)的道教科儀書
，其實都是中國傳統(tǒng)民間道教相關(guān)禮儀文本在海洋信仰領(lǐng)域的延伸和翻版
，是民間傳統(tǒng)信仰活動在海洋信仰領(lǐng)域的另類表現(xiàn)和表演方式
。此類道教科儀從祭祀理念、祭祀儀式
、崇拜神靈到文本書寫、文書格式與一般科儀書大同小異
，祭祀活動的目的也十分明確
，無非求神保佑而已
，達致人神相通
，人與海洋和諧，行舟致遠
，如石湖郭氏針路簿《外洋用針儀式》所言：“ 伏乞會賜降臨，觀瞻監(jiān)察
，庇佑本船往回平安
，人家法泰，順風(fēng)相送
?div id="m50uktp" class="box-center"> ！?
如同陸地社會一樣，沿海地區(qū)涉海人群也將海洋視為神靈所宅
，海洋現(xiàn)象為神靈所為，海港島礁乃至水族
，被賦予神性
，擁有神力
，一些地方的民眾把與海洋信仰相關(guān)的神靈和海暴風(fēng)候聯(lián)系起來
，冠以神靈名字。張燮《東西洋考》“占驗”條謂：“六月十一二
，
彭祖連天忌?div id="jpandex" class="focus-wrap mb20 cf">！薄爸鹪露ㄈ諓猴L(fēng)”條謂：“正月初十
、廿一日
，乃大將軍降日
，逢大殺
，午后有風(fēng)
，無風(fēng)則雨；”“十月十五
、十八、十九
、廿七
，府君朝上帝
，卯時 有大風(fēng)雨
。” 《順風(fēng)相送》“逐月惡風(fēng)法”所記“正月”“十月”條同
，增加了“七月初七、初 九日神殺交會……八月初三
、初八日童神大會……有大風(fēng)雨
。” 據(jù)林國平先生考證
，到了清代
，舟師們將海上定期發(fā)生的大部分風(fēng)暴冠以神靈名稱，有些冠以節(jié)慶
、時令之名
。清初王士禎《香祖筆記》
、程順則《指南廣義》等均有相當詳盡的記錄
。之所以選擇這些神靈命名風(fēng)暴，一方面是因為這些神靈的誕辰正好在這一天
，另一方面也因為這些神靈在民間有較大影響。
清道光年間
，廣東雷州人竇振彪曾為金門鎮(zhèn)總兵和福建水師提督
，熟悉海道
，留心海事
，寫下頗有價值的《廈門港紀事》一書，記述廈門港地理環(huán)境
、潮汐情況、往周邊里程航路
，抄錄了《諸神風(fēng)暴日期》兩篇
，可見沿海民眾把一年里每個月的海上風(fēng)雨潮暴都與天地各界諸神聯(lián)系起來
，人們的海事活動必須遵循神意。另一份《諸神風(fēng)暴日期》抄本記錄了一年里各種風(fēng)暴
，基本上以諸神命名。
正月初八
，十三等日
，乃大將下降（大殺午時
，有無即防
，妙者）。
二月初三
，九，十二
、七
，乃諸神下降（交會酉時，有無即防
，妙者）
。
三月初三
，十
，十七，廿七
，乃諸神下降（星神，但午時
，潢有風(fēng)雨）
。
四月初八
，九
，十，十六
、七
，廿三
、七
，乃諸神下降（會太白星
，午時有風(fēng)雨）
。
五月初五
，十
，十九
，廿九
，天上朝上界（及天神玉帝，酉時后有風(fēng)雨）
。
六月初九，十二
、八
，廿七，卯時注有風(fēng)雨
，可防。
七月初七
，九
，十三，廿七
，午時注有風(fēng)雨
，可防
。
八月初二
，三，八
，十五
、七
，廿七
，注有大風(fēng)雨，可防
。
九月十一、五
、七
，凡注有大風(fēng)雨
，可防。
十月初五
，十五、六
、九，廿七
，乃真人朝上界，卯時有大風(fēng)雨
，可防
。
十一月初一
、三
，十三
、九
，廿六
，注有大風(fēng)雨，可防
。
十二月初二、五
、八
，十一
，廿二
、六、八
，注有大風(fēng)雨，可防
。
另一份《諸神風(fēng)暴日期》抄本記錄了一年里各種風(fēng)暴
，基本上以諸神命名：
正月初三日真人暴
，初四日接神暴
，初九日天公暴
，十三日關(guān)帝暴
，十五日上元暴，十八日搗燈暴
，廿四日小妾暴，廿五日六位王暴
，廿八日洗吹籠暴
，廿九日烏狗暴
，
一年風(fēng)信以此為應(yīng)
，此暴有風(fēng)則每期必應(yīng)，若無則不應(yīng)
。
二月初二日土地公暴，初七日春期暴，初八日張大帝暴
，十九日觀音暴
，廿九日龍神朝天暴
，一曰廿九陳風(fēng)信
。
三月初一日真武暴
，初三日玄天大帝暴
，初八日閻王暴，十五日真人暴
，十八日后土暴，廿三日媽祖暴
，廿八日東岳暴
，又諸神朝上帝暴
。
四月初一日白龍暴
，初八日佛仔暴，十四日純陽暴
，廿三日太保暴，廿五日龍神
、太白暴
，十二日蘇王爺暴
。
五月初三日南極暴
，初五日屈原暴，初七日朱太尉暴
，十三日關(guān)帝暴，十六日天地暴
，十八日天師暴
，廿一日龍母暴
，廿九日威顯暴
。
六月初六日崔將軍暴，十二日彭祖暴，十八日池王爺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