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代詩學宋初去晚唐未遠,故溫、李之風由五季以流入,則西昆體興焉。西昆體者,晏殊、錢惟演、楊億、劉筠諸人所創(chuàng)也。億嘗集同時作者凡十七人,刻《西昆酬唱集》,皆溫、李一派者。詩取近體,辭務妍華,惟工組織,于是有優(yōu)伶挦扯之譏。石介作《怪說》以刺之曰:“楊億窮研極態(tài),綴風月,弄花草,淫巧侈麗,浮華纂組,刓鎪圣人之經(jīng),破碎圣人之言,離析圣人之意,蠹傷圣人之道?!鄙w當時楊、劉先后禁中,倡近體,為天下宗尚者四十年,故介疾之深也。顧茲體浮艷,易流輕佻,其后真宗以《宣曲》一詩,有取酒臨邛之句,遂下詔禁文體浮艷,而其風始漸息。要而論之,楊、劉諸人,時際升平,故其為詩,雍容典贍,無唐末五季衰颯之氣,此其勝也。然而專工對偶,疏于氣格,詞華雖麗,六義則缺,此其短也。清初吳之振作《宋詩鈔》,遂置億不錄,良有所見。而紀曉嵐乃稱西昆體取材博贍,煉詞精整,非學有根柢,不能熔鑄變化,自名一家。未免阿所好矣。西昆之焰既戢,而蘇子美、梅圣俞繼起,稱“蘇梅”體。才力體制,盡翻西昆窠臼。梅詩旨趣古淡,有晉宋遺風,當時王曙嘆以為杜子美沒后二百余年,不見此作。而歐陽修序其詩稱:“時無賢愚,語詩者必求之圣俞?!庇中颉蹲用兰吩唬骸爱敃r學者,務以言語聲偶擿裂,號為時文,以相夸尚,子美獨作為古歌詩、雜文,時人頗共非笑之,而子美不顧也?!笨梢娝纬踔姡撂K、梅一變。《劉后村詩話》云:“蘇、梅二子,稍變以平淡豪俊,而和之者尚寡。”是故其時去西昆之風未遠,前乎蘇、梅者,有王禹偁,欲變之而未能,蓋王無師友講習也(見《葉水心語》)。至蘇、梅稍變之,而和者尚寡,至歐陽修出而盡變之。自歐公以后,宋詩之源流,可得而述,則存乎師友講習故也。歐公初年與梅圣俞齊名,稱“歐梅”?!端膸鞎刻嵋氛撝唬骸八纬踝粜抟宰兾捏w者尹洙,佐修以變詩體者則梅堯臣?!倍笕苏撍卧娸m稱“歐蘇”,《劉后村詩話》云:“六一、坡公巍然為大家,學者宗焉?!鄙w在初變之時,則梅為之倡,而歐為之繼,梅既先死,而蘇為后起,故或稱“歐梅”,或稱“歐蘇”,時不同也。
論歐公之詩,抑有毀譽不齊者,李調(diào)元謂歐詩全是有韻古文。王漁洋則謂宋承唐季衰陋之后,至歐公始拔流俗。然李不喜宋詩,其言未足為允。漁洋稱歐公七言長句高處直追昌黎。就其所長而言,是則七言古體其最也?!稄]山高》一篇,蓋歐公所自負,然非其至者,其與梅圣俞往還諸詩獨佳(如《圣俞會飲時圣俞赴湖南》、如《鎮(zhèn)陽殘杏寄圣俞》、如《因馬察院至寄圣俞》、如《見女奴彈琵琶戲作呈圣俞》、如《嘗新茶呈圣俞》、如《寄圣俞》等篇,皆七言長句)。歐公壯年,肆力于詩,中歲以后,則肆力于文。故與梅往還之作,獨多亦獨佳也。陳后山謂歐公不好杜甫詩,今觀歐公《詩話》稱杜甫者極少,有則比之王維,或稱李、杜豪放而已,惟于昌黎則極稱之(《詩話》云:“退之筆力無施不可,而嘗以詩為文章末事,故其詩曰‘多情懷酒伴,馀事作詩人’也。然其資談笑、助諧謔、敘人情、狀物態(tài),一寓于詩而曲盡其妙,此在雄文大手,固不足論,而予獨愛其工于用韻也。蓋其得韻寬,則波瀾橫溢,泛入傍韻,乍還乍離,出入開合,殆不可拘以常格,如《此日足可惜》之類是也。得韻窄,則不復傍出,而因難見巧,愈險愈奇,如《病中贈張十八》之類是也。予嘗與圣俞論此,以謂譬如善馭良馬者,通衢廣陌,縱橫馳逐,惟意所之。至于水曲蟻封,疾徐中節(jié),而不少蹉跌,乃天下之至工也”)。蓋歐公為人,嘗以昌黎之后一人自命,其文學昌黎,于詩亦然,其視詩亦等之昌黎所謂馀事而已。歐公痛晚唐詩人競為綺靡,風云草木,填溢篇章,乃于小雪會飲日,創(chuàng)為禁體詩,不得用玉月梅梨絮練白舞鵝鶴等字。其有句云“脫遺前言笑塵雜,搜索高寒窺冥漠”則其痛綺靡之作可知矣。其后東坡在潁亦舉此體,所謂“當時號令君聽取,百戰(zhàn)不許持寸鐵”即指此也。此歐公學詩也。
歐公之后,蘇、黃之前,獨推王安石。王漁洋亟稱其七言長句,要之,荊公古近體皆能之。荊公嘗論楊、劉,以其文詞染當世,學者迷其端原,靡靡然窮日力以摹之,粉墨青朱,顛錯叢龐,無文章黼黻之序,其屬情藉事,不可考據(jù)也(見《張刑部詩序》)。以故荊公之詩,一致力于杜甫,嘗謂世之學者,至乎甫而后為詩,不能至,要之不知詩焉爾(見《老杜詩后集序》)。夫在宋之初,綴拾韓文者歐公也(見《記舊本韓文后》)。綴拾杜詩者荊公也,荊公作鄞令,得杜甫遺落詩二百余篇,而杜詩始窺其完,自謂于杜其詞所從出,一莫知窮極,而病未能學(亦見《老杜詩后集序》)。是其尊杜至矣。王漁洋曰:“歐公之后,學杜、韓者,以荊公為巨擘?!比挥衷唬骸扒G公狠戾之性,見于其詩文,可望而知,如《明妃曲》等不一其作(《明妃曲》云“家人萬里傳消息,好在氈城莫相憶。君不見咫尺長門閉阿嬌,人生失意無南北?!庇衷弧皾h恩自淺胡自深,人生樂在相知心?!辈慌c明妃念漢,此漁洋之所以譏也)?!鄙w漁洋選七言,首錄荊公以繼歐陽后,然猶譏其狠戾。是則荊公之詩雖佳,而性情有未理矣。又在宋蔡絳論之曰:“荊公詩乏風骨,一味清新耳?!秉S山谷亦謂荊公詩暮年方妙,惟格高而體下。由是觀之,亦見其本質(zhì)有未美處,不獨漁洋譏之。
同時與荊公齊名者則蘇軾也。近世論東坡之詩者,漁洋舉其七言長句,以為子美、退之后一人。要之東坡諸體皆工,而七古為最。在宋張蕓叟論之云:“東坡詩如武庫初開,矛戟森然,一一求之,不無利鈍?!笔莿t論東坡之詩者,當觀其大而已。若一一求之,微獨東坡,即子美、退之亦豈能無可訾者歟。陳后山云:“東坡始學劉禹錫,故多怨刺,學不可不慎也。晚學太白,至其得意則似之矣。然失于粗,以其得之易也?!焙笊接H見東坡,其所言當必不謬。今觀東坡初年詩,則怨刺之作居多,晚年稍變之以豪放,亦適如后山之言。然則讀東坡詩者,分別以觀之可矣(東坡嘗自舉生平得意之句“令嚴鐘鼓三更月,野宿貔貅萬灶煙。”一聯(lián)為其最,然實不止此也。其魄力之大,如《有美堂暴雨》詩起云“游人腳底一聲雷,滿座頑云撥不開。天外黑風吹海立,浙東飛雨過江來”。其氣勢之雄邁絕似李白。又如《石鼓》一篇,波瀾壯闊,亦似昌黎《石鼓歌》。《書韓干牧馬圖》似杜甫《驄馬行》及《驃騎歌次韻王定國南遷回見寄》。則離別之情,遷謫之感,有同劉夢得矣。觀東坡詩于古人無所不學,王伯厚稱其詩如屈注天潢,倒連滄海,變眩百怪,終歸雄渾,斯言亦允。然自其大體觀之,則后山之言為得耳)。其時集句之風最盛,荊公晚年尤篤好之。惟東坡則不然,嘗《答孔毅父集句見贈》詩曰:“羨君戲集他人詩,指呼市人如小兒。天邊鴻鵠不易得,便令作對隨家雞。退之驚笑子美泣,問君久假何時歸?!眲t其不貴集句,賢于荊公矣。
蘇轍之詩次于東坡,語其七言長句,亦多可誦。綜其全集,與東坡唱和者尤多,其詩才氣不及東坡,而氣體之蒼莽則過之。觀《次韻子瞻題孫莘老墨妙亭》、《次韻子瞻游徑山》、《次韻子瞻游孤山訪惠勤惠思》、《和子瞻焦山》、《和子瞻雪浪齋》、《書郭熙橫卷》、《楊惠之塑維摩像》諸篇,皆東坡所有,而子由和焉。二子相較,一以才氣勝,一以氣體蒼莽勝,釐然可見矣。至于兄弟友于之愛,往往流露于詩,老而彌篤。東坡《別子由》詩云:“亦知人生要有別,但恐日月去飄忽。寒燈相對記疇昔,夜雨何時聽蕭瑟。知君此意不可忘,慎勿苦愛高官職?!倍佑伞逗妥诱敖股皆姟吩啤拔抑说乇憧半[,稻苗旆旆魚斑斑?!眲t不以利達易其天倫之樂,是益可貴也。
蘇、王而外,則江西詩派興焉。江西詩派者,呂居仁當時所錄,稱“江西詩派圖”,自黃庭堅而下,列陳師道、潘大臨、謝無逸、洪芻、饒節(jié)、僧祖可、徐俯、洪朋、林敏修、洪炎、江革、李錞、韓駒、李彭、晁沖之、江端本、楊符、謝邁、夏倪、潘大觀、林敏功、何顒、王直方、僧善權、高荷等,凡二十五人,以為其源流皆出山谷也。夫山谷之詩,在宋代誠可為一大宗,然圖中所列廿五人,惟后山可祧山谷,其他有詩傳于后世者不過數(shù)人。至若何顒、潘大觀,有姓名而無詩。王直方詩絕少,又無可采。且圖中陳師道彭城人,韓駒陵陽人,潘大臨黃州人,夏倪、二林鄴人,晁沖之、江端本、王直方開封人,祖可京口人,高荷京西人,非皆江西也。其所謂江西云者,以山谷江西人,從山谷一派者,故謂之江西詩派耳。由是言之,江西詩派可論者,又只有山谷、后山兩家而已。山谷出東坡之門,然而東坡獨心折山谷之詩,數(shù)效其體。蓋山谷雖脫胎于杜,顧其天資之高,筆力之雄,自僻庭戶,實足配食子美(王漁洋語)。五、七言古律皆工,七絕則千篇一體,稍乏風韻耳。自王荊公提倡杜詩,其時風氣尚未大開,至山谷而杜之風始盛。山谷詩學源流,蓋得自其父黃庶及其外舅謝師厚。其父及其外舅皆學杜者也(見《后山詩話》)。雖然山谷之詩,非徒自詩中求之,觀其論詩足以知之矣。山谷嘗謂學者多不肯治經(jīng)術及精讀史書,乃縱酒以昉詩,故詩人致遠則泥,必皆離此諸病,謾及之可也(見《山谷集》中《與方蒙書》)。然則山谷教人為詩,在乎精研經(jīng)史,是故山谷于詩雖學杜,而能自成面目,由其讀書之功也。后山曰:“山谷詩得法杜甫,學甫而不為者?!敝^山谷之學之行過乎杜甫也。洪炎序其詩,稱“其發(fā)源以治心修性為宗本,放而至于遠聲色,薄軒冕,極其致憂國愛民,忠義之氣,隱然見于筆墨之外。凡句法置字,律令新新不窮,包曹、劉之波瀾,兼陶、謝之宇量,可使子美分座,太白卻行。非若察察然如《新安》、《石壕》、《潼關》、《花門》、《秦中吟》、《樂游原》之什,幾于罵者可比?!庇^洪炎之語,亦后山所謂學甫而不為者也。況其孝友之行,追配古人,風節(jié)之高,老而彌劭。是故其詩可法,其人尤可法也。山谷斷句最為人所稱者,若“落木千山天遠大,澄江一道月分明?!闭撜咧^其有克己復禮歸仁之學。又其《江梅青松》詩云:“但使木根在,棄捐果何傷。”論者謂其師友相規(guī),與植黨者異,皆可稱者也。馬端臨曰:“山谷自黔州以后,句法尤高,筆致放縱,實天下之奇作,自宋興以來一人而已(見《文獻通考》)。山谷亦自謂“在黔中時,字多隨意曲折,意到手不到。及在僰道舟中,觀長年蕩槳,群丁撥棹,乃覺少進,意之所到,輒能用筆?!笔莿t山谷晚年,謫宦而后,其詩益進。今其集中年譜所編之詩錄,正可按年求之,此則讀山谷詩者,所略注意也。
后山之詩,乃學山谷者。其初學文于曾子固,及見山谷詩,愛不釋手,卒從其學(見《后山集》魏衍《題記》)?;蛑^后山詩且賢于山谷,王原序其集曰:“后山之于杜,神明于矩矱之中,折旋于虛無之際,較蘇之馳騁跌宕,氣似稍遜,而格律精嚴過之。若黃之所有,無一不有,黃之所無,陳則精詣。其于少陵,以云具體,雖未敢知。然超黃匹蘇,斷斷如也?!贝苏摵笊街娰t于山谷者也。平心而論,后山之灑落,不如山谷,綜其全集觀之,大抵嘆老嗟卑之詞為多,而山谷則否,此其所以不如也。當是時,江西詩派為眾所趨,學山谷者往往規(guī)撫形似,惟后山雖師山谷,而實遠祖少陵。山谷嘆以為深得于老杜(見任淵《序》),信知言矣。魏衍又稱其詩語精妙,未嘗無謂而作,其志意行事,班班見于其中。是則讀后山集者,尤當兼觀其行及其際遇,以見其立言之旨,始為善學后山者耳。后山論詩曰:“學詩當以子美為師,有規(guī)矩故可學,學之不成,不失為工。無韓之才與陶之妙,而學其詩,終為白樂天爾。”此可見其師法古人之善也。又曰:“寧拙毋巧,寧樸毋華,寧粗毋弱,寧僻毋俗,詩文皆然?!贝擞挚梢娖渥詾槊婺恐幰?。由其所論以觀其詩,則后山之淵流及其真相,可以著矣。任淵論讀后山詩,大似參曹洞禪,不犯正位,切忌死語。非冥搜旁引,莫窺其用意深處。是則讀其詩者,最忌以死語觀之,此尤其要者。后山諸體皆工,而五言古及五、七言律為尤工。雖然后山之詩多怨也,吾所謂其嘆老嗟卑之詞為多。然則讀后山詩者,以此短之可乎?曰:不可。后山嘗自論之矣。后山作《顏長道詩序》曰:“孔子曰‘莫我知也夫’又曰‘詩可以怨’君子亦有怨乎?夫臣之事君,猶子之事父,弟之事兄,妾婦之事夫也。為人之子而父不愛焉,為人之弟而兄不愛焉,為人妾婦而夫不愛焉,則人之深情皆以為怨。情發(fā)于天,怨出于人。舜之號泣,周公之鴟鸮,孔子之猗蘭,人皆知之,惟路人則不怨,昏主則不足怨,故人臣之罪,莫大于不怨。不怨則忘其君,多怨則失其身。仁不至于不怨,義不至于多怨,豈為才焉,又天下之有德者也?!贝撕笊诫m論顏詩,然實則自論其詩之言也。雖然平心而論,后山之詩,不能謂之不多怨,喜其多怨而不失身耳。觀后山卻章惇之見,以至終身不用,卻趙挺之之裘,以至受寒而死,是豈少陵所能為者?故有后山持身之義,則詩雖多怨而無害,否則嘆老嗟卑,其言愈冷,其中愈熱,鮮不至于失身不止,是未善學后山而得其害矣。害不僅在文字而在性情矣。性情之失,而身名隨之,比比又皆是。吾實有所見而言之,欲以救今日學后山之失者,此非小故也。
江西詩派以黃、陳為巨子,其外尚有晁沖之一人,于宗派之外,又有晁補之一人,皆與黃、陳同時而以詩名者也。王漁洋論沖之《具茨集》,雖寥寥無多,一鱗片甲,殆高出補之之上。又論補之詩七言佳處,頗得東坡之逸(見《古詩選》)。然則二晁之詩,補之不及沖之矣。漁洋于七言古詩,取彼兩家,而獨遺后山,蓋后山所長不在七言古詩,而二晁于此則未嘗無可觀者。是則論二晁又當獨舉其七言古體矣。
江西詩派終于北宋,延及南渡,則楊萬里與陸游實傳一脈,又可得而述也。南渡詩留傳之富,卓然成家,以楊、陸二子為最。方回《瀛奎律髓》稱楊誠齋詩:“雖沿江西派之末流,不免有頹唐粗俚之處,而才思健拔,包孕富有,自為南宋一作手。”然則誠齋之詩淵源得失可知矣。平心而論,以誠齋比之黃、陳,自是不及,惟在南宋,則必推其名家。周必大嘗跋其詩曰:“誠齋大篇短章,七步而成,一字不改,皆掃千軍倒三峽,穿天心出月脅之語。至于狀物姿態(tài),寫人情意,則補敘纖悉,曲盡其妙?!庇墒钦撝\齋之詩,蓋無愧于名家者也。夫以詩論,則楊較遜于陸,若論晚節(jié),則陸不逮楊。放翁晚年為韓侂胄作《南園記》,得除從官,誠齋嘗寄詩規(guī)之,有“不應李杜翻鯨海,更羨夔龍集鳳池”句,則誠齋倜乎遠矣。況其立朝多大節(jié),若乞留張栻,力爭呂頤浩等配享及災變應詔諸奏,大非浮薄詩人所能為。方回失節(jié)于元,乃有意詆誠齋之詩,未可據(jù)為定論也。
若夫放翁詩派源于江西,則尤足詳述。放翁學詩于曾幾,曾幾之學出于韓駒,而韓駒列名于江西詩派。一傳為曾幾,再傳為放翁(見《詩人玉屑》)。趙庾夫《題曾幾〈茶山集〉》云:“清于月白初三夜,淡似湯烹第一泉。咄咄逼人門弟子,劍南已見一燈傳。”其詩學淵源灼然可考也。放翁序曾氏奏稿云:“先生居會稽,某歸無三日不進見,見必聞憂國之言。”是故放翁之詩,忠愛感發(fā),得所師矣。放翁作《呂居仁集序》又自稱源出居仁,然居仁寫《江西詩派圖》,則亦江西一派者也。明乎此可以論放翁之詩。放翁有《文章》詩曰:“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粹然無瑕疵,豈復須人為。君看古彝器,巧拙兩無施。漢最近先秦,固已殊淳漓?!庇^其所論,則其取徑之高又可見矣。劉后村論放翁詩曰:“放翁學力似杜甫?!庇衷唬骸澳隙啥?,放翁為一大宗?!敝熳右喾Q放翁詩“近代惟見此人有詩人風致”。然則在宋時已群推之耳。惟《后村詩話》載放翁詩,僅摘對偶之工者,已為皮相。后人選陸詩又略其感激豪宕沉郁深婉之作,而取其流連光景,可以剽竊移掇者,轉(zhuǎn)相販鬻,放翁詩派,遂為論者口實。王漁洋論其詩坐沉郁頓挫少,毋亦誤歟。惟《唐宋詩醇》論之曰:“觀游之生平,有與杜甫類者,少歷兵間,晚棲晨畝,中間浮沉中外,在蜀之日頗多,其感激悲憤忠君愛國之誠,一寓于詩。酒酣耳熱,跌蕩淋漓,至于漁舟樵徑,茶碗爐熏,或雨或晴,一草一木,莫不著詠歌以寄此意,此與杜甫之詩何以異哉。詩至萬首,瑕瑜互見,譬之深山大澤,包含者多,不暇剪除蕩滌。若捐疵颣、存英華,略纖巧可喜之詞,而發(fā)其閎深微妙之指,實可與李、杜、韓、白諸家,異曲同工,追配東坡而無愧者也?!比粍t讀放翁詩者,當善擇而取之,毋為選家所誤足矣。漁洋選放翁七言古,然其諸體皆工,七律尤長,惟排律及五言差遜?!端膸焯嵋氛撈湓娔茏云б蛔?,不襲黃、陳舊格。是在學者細意辨之而已。
楊、陸而外,當時有徐照、徐璣、翁卷、趙師秀四子,稱“永嘉四靈”。為詩力追晚唐,以矯江西派之失。四子之詩,所傳只人各一卷,不足以窺其全。然雖刻意雕琢而取徑太狹,終不免破碎尖酸之病。葉水心論詩,謂進乎古人而不已,何必四靈(《跋劉潛夫詩卷》)??梢姰敃r學四靈者,已成一派矣。世所稱四靈佳句,若徐照《冬日書事》詩:“梅遲思閏月,楓遠誤春花?!狈交匾詾椤八肌弊帧ⅰ罢`”字,當是推敲不一乃得之。又若翁卷《曉對》詩:“梅花分地落,井氣隔簾生。”《游寺》詩:“分石同僧坐,看松見鶴來?!薄段釓]》詩:“移花連舊土,買石帶新苔。”趙師秀《冷泉夜坐》詩:“樓鐘晴更響,池水夜知深。”《病起》詩:“朝客偶知承送藥,野僧相保為持經(jīng)。”等句,專以練句為工。而句法又以練字為要,其所主蓋晚唐姚武功一派(唐姚合為武功主簿,詩家謂之姚武功。其詩派亦稱“武功體”,刻意苦吟冥搜,物象務求古人,體貌所未到其末流,遂寫景于瑣屑,寄情于偏僻),此與江西派為異者也。當時屬此派者,若薛師石(《瓜廬詩》)、若葛元承(《東山詩》),其流不廣。
若夫出入于江西派而不為其所囿者,則范成大、姜夔。石湖晚年始學蘇、黃,白石則初年學山谷,而晚年則否。二家之詩,又可得而言。石湖早歲吟詠,實溯中唐而下,觀其集中《夜宴曲》下自注曰:“效李賀?!薄稑飞袂废伦宰⒃唬骸靶踅??!币衙髅餮灾?。其它如《西江有單鵠行》、《河豚嘆》,則雜長慶之體?!冻袄锶恕贰ⅰ缎禄樵姟?、《春晚》三首,則全為晚唐五代之音,其門徑實可復按者。中年以后,骨力乃以漸而遒,蓋追溯蘇、黃遺法,而約以婉峭。較其才調(diào)之健不及誠齋,而無誠齋之粗豪。氣象之闊不及放翁,而無放翁之窠臼。允堪伯仲之間耳。
白石自三薰三沐師黃山谷。居數(shù)年,一語噤不敢吐,始大悟?qū)W即病,顧不若無所學為得,于是山谷詩亦束高閣(見其自敘)。蓋是時喜宗江西者,皆落黃、陳窠臼,惟白石翻然而悟。故又自謂求與古人合,不若求與古人異。向也求與古人合,今也求與古人異。及其無見乎詩也,則不求與古人合而不能不合,不求與古人異而不能不異(亦見自敘)。由其言觀之,故曰白石初年學山谷,而晚年則否,可以知矣。凡一詩一文,必有一時之風尚。趨風尚者,雖賢達亦所不免,然眾趨而趨,則逐人后不能自立。惟有學識者,于眾中自辟門戶。白石謂“學即病,不若無學為得”,非謂不學,謂不可隨人所學而學之耳。不然,使白石而不學也,奚能成其為白石也哉。白石五、七言古亦工,惟不若七言律絕為妙。朱竹垞論其詩以一“清”字許之,曰惟清乃能麗密,真知白石者也。王漁洋稱其詩能參活句,正以不深染江西派為佳。而《四庫提要》論其運思精密,風格高秀,誠有拔出于宋人之外,足以傲視諸家。然則南渡詩家,能從江西派入,而不從江西派出者,又獨推白石矣。
當時蕭海藻、尤袤,皆以詩名,與楊、陸、范齊名一時。惟蕭、尤二家詩湮沒不存,間有傳者,亦等叢殘,無從論列,蓋不得不付闕如耳。
南宋云亡,其時有愛國遺民,歌哭湖山,以詩傳于后世,感動來者,則汪元量、謝翱為之尾聲矣。汪水云《南山類稿》記亡國之戚,去國之苦,間關愁嘆之狀,備見于詩。微而顯,隱而彰,哀而不怨。開元天寶之事,記于草堂,后人以詩史目之;水云之詩,亦宋亡之詩史也(采《鶴田湖山李類稿跋》)?!端膸焯嵋氛撈洹蹲砀琛芬黄浰瓮鍪?,直斥謝太后名,以為非體。然謝后首先奉表降元,隳節(jié)已甚,水云斥之,似非無意。謝翱《晞發(fā)集》桀驁有奇氣。宋亡后所為詩尤凄惻動人。古、近體皆工,而五言律及七言絕為尤工。集中惟七言律體全闕,有佚亡矣。古歌行則最稱《冬青樹引》一首。大抵其樂府諸體,似李賀、張籍。近體則出入孟郊、賈島。
此兩宋之詩溯其派別,皆可論列者也。至于擊壤晦庵,詩能悟道;信國疊山,忠義奮發(fā),并以詩名。而《江湖集》,匯數(shù)千百家,學者當博觀而自求之,蓋悉數(shù)之不能終已。
宋代三大詩學命題朋友,你的這個問題在宋朝的嚴羽在《滄浪詩話》中有提及。
答案為:宋代三大詩學命題分別是:妙語說、功夫詩外說和別材別趣說。
“妙語說”,宋朝的嚴羽認為李白和杜甫的詩歌各有妙處,李白詩歌的藝術特色是飄逸,杜甫詩歌的藝術特色是沈郁;李白的詩渾然天成,杜甫的詩歌有章可循。
"功夫詩外"說:據(jù)說出自陸游詩,但也有說出自張旭口,其意思是說本意所追求的東西,可以甚至必須通過其他途徑、其他方法去獲得。
“別材別趣”說,簡稱興趣說,出自宋朝嚴羽的《滄浪詩話》:“詩有別材,非關詩也;詩有別趣,非關理也。……盛唐詩人,惟在興趣,羚羊掛角,無跡可求?!?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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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代詩話包括哪些一、宋代詩話概述:1、北宋中葉是詩話的起始時期,歐陽修《六一詩話》是詩話體著作的開山之作。
書中固然不乏真知灼見,但該書最具代表性和深遠意義的是開創(chuàng)了“詩話體”,此后一倡百和,仿效者不絕于后,成為中國古代文論的一大看點。
司馬光為了續(xù)補《六一詩話》而作《續(xù)詩話》,其中最值得稱道的是“品第諸詩乃極精密”(《四庫全書總目提要》)。
劉攽的《中山詩話》偏重于考證和趣事,詩論涉及不多。
以上早期詩話,為后來詩話風行于詩壇開了先例。 2、北宋中期以后,江西詩派及其追隨者活躍于詩壇,出現(xiàn)了一些帶有這派傾向的詩話著作。
呂本中《紫薇詩話》、陳師道《后山詩話》、洪芻《洪駒父詩話》、范溫《潛溪詩眼》、周紫芝《竹坡老人詩話》、許《彥周詩話》等。
3、至南宋,由于有了前面詩話的積累,出現(xiàn)了詩話總集一類著作。
(1)《詩話總龜》,開創(chuàng)了以內(nèi)容性質(zhì)分類的詩話體例,在詩歌鑒賞和詩論建設方面提供了大量資料。
(2)《苕溪漁隱叢話》匯集了北宋以前詩話的精華,以人為主,以時代先后為順序。書中將李白、杜甫、蘇軾和黃庭堅視為“皆集詩之大成者”,尤其推重杜甫和蘇軾(集杜詩十三卷、蘇詩十四卷)。
該書對詩歌有深入的分析和研究,尤其在詩歌創(chuàng)作和詩歌鑒賞方面的心得體會,值得學習和借鑒。
(3)《詩人玉屑》共二十卷,前十一卷偏重于詩論和作法,第十二卷后則以人為綱,按時間順序輯錄各家品評之語。該書資料豐富,對研究宋代詩歌理論有重要參考價值。
4、南宋后期,詩話發(fā)展已進入成熟期,出現(xiàn)了比較系統(tǒng)的詩論之作,可以姜夔《白石道人詩說》和嚴羽《滄浪詩話》為代表。
(1)《白石道人詩說》總結(jié)了詩歌創(chuàng)作中的一些經(jīng)驗,專門論述詩歌藝術風格和寫作技巧方面的問題。
主張“語貴含蓄”,崇尚古樸自然、意趣高遠。提出詩有四種高妙:“一曰理高妙,二曰意高妙,三曰想高妙,四曰自然高妙。”其中又將“自然高妙”視為詩歌創(chuàng)作的理想境界。
(2)《滄浪詩話》具有鮮明的針對性、理論性和系統(tǒng)性。
書中分別論述了詩辨、詩體、詩法、詩評和詩證。從論述中看出,“以禪喻詩”是其詩論的命脈和基調(diào),尊唐抑宋是其詩評標準和基本傾向。
該書最顯著的特點是將“以禪喻詩”“妙悟”等學說加以理論化和系統(tǒng)化,所謂“大抵禪道惟在妙悟,詩道亦在妙悟”。主張“學詩以識為主”,有“識”的能力才能辨別“體制”的藝術特征,進入悟境。
作者將這些主張和觀點貫穿于全書之中,從而形成系統(tǒng)、完整的詩學理論體系,標志著宋代詩話已經(jīng)進入了成熟期?!?/p>
二、宋代三大詩話:《詩話總龜》與《苕溪漁隱叢話》《詩人玉屑》并稱為宋代三大詩話。
1、《詩話總龜》分門別類,舉例最詳而多述小詩家。
2、《苕溪漁隱叢話》主要敘述大詩人,不述小詩人。
3、《詩人玉屑》則側(cè)重寫作詩之法。
三、宋代詩話的主要價值:1、資料保存價值。 記述類和評論類內(nèi)容在宋代詩話中均有記載,資料保存十分豐富。
(1)保存了許多古代已經(jīng)散佚的詩歌資料,如《詩話總龜》《苕溪漁隱叢話》《詩人玉屑》等詩話匯編著作中就保存了逸書、逸詩、逸事之類的材料。
(2)《唐詩紀事》輯錄了唐代詩歌的文獻資料,其中有許多過去一直被漏載的詩人和詩作,而該書所采集的許多古籍原著,今已失傳。
(3)《六一詩話》誕生后,詩話體著作久盛不衰,到清代還大量出現(xiàn),說明其有文體傳承的價值。
(4) 若要知道保存至今的宋代詩話有多少,可從吳文治先生主編的鴻篇巨制《宋詩話全編》一書得到答案。該書收入宋詩話五百六十多家,近八百萬字,“篇幅浩瀚,資料完備”,讓后人受用不盡。
2、借鑒啟迪價值。宋代詩話發(fā)掘、整理、提煉和總結(jié)了前人詩歌創(chuàng)作上的經(jīng)驗,顯示出前人的聰明才智和藝術成就,為后人提供了可資借鑒的創(chuàng)作經(jīng)驗和有價值的研究資料。詩話中常以詩歌作品作為切入點,從審美的視角深入細致地探討詩歌創(chuàng)作的藝術性問題,常有精辟之見,或能起到以小見大、舉一反三、聞一見十的作用。
3、批評方法價值。有一種話語方式常在宋代詩話中出現(xiàn),這就是評點式批評方法。這種方法,不求全面系統(tǒng),也不考慮其間的連貫性,僅就某個問題或某個摘論、摘句進行析評,隨感而發(fā),要言妙道,一則一段,一目了然。不求高談闊論,但求說深、說透而具說服力。
4、理論研究價值。 宋代詩話探討了詩學理論方面的一些重要問題,諸如詩歌的形象性、抒情性、功能性、真實性、典型性及詩歌原理方面帶有規(guī)律性的一些問題。
還涉及詩歌創(chuàng)作中的情與理、雅與俗、動與靜、形象與情感、哲理與形象、言內(nèi)與言外、詩境與畫境、形似與神似、人品與詩品、模擬與創(chuàng)新、個性與風格、真實與虛構(gòu)等一系列詩歌創(chuàng)作中帶有理論性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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