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萬章下·原文及譯文

萬章下

本篇共九章，第三、四、八章論交際之道。交友當(dāng)以對方的品德為友，不可有所倚仗，而交際時(shí)應(yīng)以恭敬心。由此出發(fā)，對待當(dāng)今諸侯的態(tài)度，應(yīng)考慮到他們雖然多行不義，卻畢竟與攔路搶劫不同，所以要先教育他們，教而不改才有“殺”的問題。第六、七、九章，論君主養(yǎng)士尊賢之道和君臣關(guān)系，強(qiáng)調(diào)對士人應(yīng)有充分的尊重;臣屬對于君主也不應(yīng)該絕對服從，而是有匡君諫主的義務(wù)。其它各章或論伯夷、伊尹、柳下惠、孔子作為圣人的不同之處，或述周王朝的爵祿制度。第八章提出讀書解詩，應(yīng)“知人論世”，是孟子在文學(xué)方面的重要主張，對后世文藝?yán)碚撚泻苌畹挠绊憽?/p>

《孟子》萬章下·第一章

原文：孟子曰：“伯夷，目不視惡色，耳不聽惡聲。非其君不事，非其民不使。治則進(jìn)，亂則退。橫政之所出，橫民之所止，不忍居也。思與鄉(xiāng)人處，如以朝衣朝冠坐于涂炭也。當(dāng)紂之時(shí)，居北海之濱，以待天下之清也。故聞伯夷之風(fēng)者，頑夫廉，懦夫有立志。譯文：孟子說：“伯夷這個(gè)人，眼睛不看丑惡的景象，耳朵不聽丑惡的聲音。不是他自己認(rèn)可的君主，不侍奉；不是他認(rèn)可的民眾，不役使。國家有治就積極進(jìn)取，國家混亂他就退避隱居。橫暴放縱的政事出現(xiàn)的地方，橫暴放縱的民眾居住的地方，他都不能忍受在那里居住。想象著和鄉(xiāng)下人相處，就象穿戴著上朝的衣帽坐在污泥炭灰之中一樣。在商紂王的時(shí)候，他住在北海之濱，以等待天下能夠清明。所以，聽到伯夷這種風(fēng)范的，貪婪的人也會變得清廉，懦弱的人也會樹立志向。

原文：伊尹曰：‘何事非君？何使非民？’治亦進(jìn)，亂亦進(jìn)。曰：‘天之生斯民也，使先知覺后知，使先覺覺后覺。予，天民之先覺者也；予將以此道覺此民也?！继煜轮衿シ蚱D有不與被堯舜之澤者，若己推而內(nèi)之溝中，其自任以天下之重也。

譯文：伊尹說：‘為何侍奉不理想的君主呢？為何役使不信任的民眾呢？’國家有治積極進(jìn)取，國家混亂也積極進(jìn)取，他又說：‘上天生育這些民眾，是要使先知的人幫助后知的人知道，使先覺的人幫助后覺的人覺悟。我，就是上天降生的百姓中先覺悟的人，我要用這個(gè)堯、舜之道去幫助那些上天所生的民眾。’想那天下的百姓，天下百姓中有一個(gè)男人或一個(gè)女人沒有得到堯舜之道恩澤的，就像是自己將他們推進(jìn)溝中去一樣。伊尹就是這樣自愿把天下的重?fù)?dān)挑在肩頭的。

原文：柳下惠，不羞污君，不辭小官。進(jìn)不隱賢，必以其道。遺佚而不怨，阨窮而不憫。與鄉(xiāng)人處，由由然不忍去也?！疇枮闋?，我為我，雖袒裼裸裎于我側(cè)，爾焉能浼我哉？’故聞柳下惠之風(fēng)者，鄙夫?qū)挘》蚨亍?/p>

譯文：柳下惠并不覺得侍奉貪官污吏是恥辱，不會因官職小而覺得卑賤；進(jìn)到朝廷不隱瞞自己的才干，一定根據(jù)自己的原則辦事；被冷落遺忘而隱逸也不怨恨，處于困窘之境也不憂愁。與鄉(xiāng)里的農(nóng)民相處，很隨便地而不忍心離開。所以他說：‘你是你，我是我，即使有美女一絲不掛赤裸裸站在我身邊，又怎么能迷惑沾染我呢？’所以聽說柳下惠風(fēng)范的人，狹隘的人變得寬容，刻薄的人變得厚道。

原文：孔子之去齊，接淅而行；去魯，曰：‘遲遲吾行也?！ジ改竾酪病？梢运俣?，可以久而久，可以處而處，可以仕而仕，孔子也?！?/p>

譯文：孔子離開齊國，把已浸在水中的米撈起來就走；離開魯國，卻說：‘我們慢慢走吧，這是離開祖國的做法?！摽炀涂?，該久就久，該閑處在家就閑處在家，該做官就做官。這就是孔子?！?/p>

原文：孟子曰：“伯夷，圣之清者也；伊尹，圣之任者也；柳下惠，圣之和者也；孔子，圣之時(shí)者也?？鬃又^集大成。集大成也者，金聲而玉振之也。金聲也者，始條理也；玉振之也者，終條理也。始條理者，智之事也；終條理者，圣之事也。智，譬則巧也；圣，譬則力也。由射于百步之外也，其至，爾力也；其中，非爾力也?！?br/>

譯文：孟子說：“伯夷這個(gè)人，是圣賢中清高的人；伊尹這個(gè)人，是圣賢中有責(zé)任的人；柳下惠這個(gè)人，是圣賢中的隨和的人；孔子這個(gè)人，是圣賢中能夠因時(shí)而變的人?？鬃涌烧f是集大成了。所謂集大成者，就好比演奏音樂時(shí)敲擊金鐘而玉磐也有振動(dòng)一樣。所謂的金聲，是節(jié)奏旋律的開始；所謂玉振，是節(jié)奏旋律的終結(jié)。所謂節(jié)奏旋律的開始，是智的體現(xiàn)；所謂節(jié)奏旋律的終結(jié)，是圣的體現(xiàn)。智，就好比技能；圣，就好比力量。這就像射箭于百步之外，箭能到達(dá)，是你的力量；箭能射中，就不單靠力量了?！?/p>

第二節(jié)

北宮锜問曰：“周室班爵祿也，如之何？”

【譯文】北宮錡問：“周王室頒布的爵位和俸祿，是怎么做的呢？”

孟子曰：“其詳不可得聞也。諸侯惡其害己也，而皆去其籍。然而軻也，嘗聞其略也。天子一位，公一位，侯一位，伯一位，子、男同一位，凡五等也。君一位，卿一位，大夫一位，上士一位，中士一位，下士一位，凡六等。天子之制，地方千里，公侯皆方百里，伯七十里，子、男五十里，凡四等。不能五十里，不達(dá)于天子，附于諸侯，曰附庸?！咀g文】

孟子說：“詳情已經(jīng)不可能知道了。諸侯們都厭惡它妨害了自己的利益就把那些文獻(xiàn)銷毀了，但我也聽說過大概的情況。天子是一級，公是一級，侯是一級，伯是一級，子、男同是一級，總共五個(gè)等級。君是一級，卿是一級，大夫是一級，上士是一級，中士是一級，下士是一級，總共六個(gè)等級。天子控制的地方，方圓千里，公侯的封地方圓百里，伯的封地方圓七十里，子、男爵的封地方圓五十里，總共四個(gè)等級。不能達(dá)到方圓五十里的，不能與天子聯(lián)系，只能附屬于諸侯，叫做附庸。

天子之卿受地視侯，大夫受地視伯，元士受地視子、男。大國地方百里，君十卿祿，卿祿四大夫，大夫倍上士，上士倍中士，中士倍下士，下士與庶人在官者同祿，祿足以代其耕也。次國地方七十里，君十卿祿，卿祿三大夫，大夫倍上士，上士倍中士，中士倍下士，下士與庶人在官者同祿，祿足以代其耕也。

【譯文】

天子朝中的卿所受的封地視同為侯爵一樣，大夫的封地視同為伯爵，元士的封地視同為子、男爵。大的諸侯國方圓百里，國君的俸祿十倍于卿，卿的俸祿四倍于大夫，大夫的俸祿倍于上士，上士倍于中士，中士倍于下士，下士與在官府服役的平民同樣俸祿，俸祿足以代替他們耕種的收入。次一等的諸侯國方圓七十里，國君的俸祿十倍于卿，卿的俸祿三倍于大夫，大夫倍于上士，上士倍于中士，中士倍于下士，下士與在官府服役的平民同樣俸祿，俸祿足以代替他們耕種的收入。

小國地方五十里，君十卿祿，卿祿二大夫，大夫倍上士，上士倍中士，中士倍下士，下士與庶人在官者同祿，祿足以代其耕也。耕者之所獲，一夫百畝。百畝之糞，上農(nóng)夫食九人，上次食八人，中食七人，中次食六人，下食五人。庶人在官者，其祿以是為差?！?br/>

【譯文】

小的諸侯國家方圓五十里，國君的俸祿十倍于卿，卿的俸祿二倍于大夫，大夫倍于上士，上士倍于中士，中士倍于下士，下士與在官府服役的平民同樣俸祿，俸祿足以代替他們耕種的收入。耕種者的收入大概是這樣，一個(gè)農(nóng)夫有百畝地；百畝地都施肥耕作，上等的農(nóng)夫可供養(yǎng)九人，稍次一點(diǎn)的可供養(yǎng)八人，中等的可供養(yǎng)七人，稍次一點(diǎn)的可供養(yǎng)六人，下等的可供養(yǎng)五人。平民在官府服役的，俸祿按這個(gè)來分等差

《孟子》萬章下·第三章

原文：萬章問曰：“敢問友。”

譯文：萬章問：“請問如何交友？”

原文：孟子曰：“不挾長，不挾貴，不挾兄弟而友。友也者，友其德也，不可以有挾也。孟獻(xiàn)子，百乘之家也，有友五人焉：樂正裘、牧仲，其三人，則予忘之矣。獻(xiàn)子之與此五人者友也，無獻(xiàn)子之家者也。此五人者，亦有獻(xiàn)子之家，則不與之友矣。非惟百乘之家為然也。雖小國之君亦有之。費(fèi)惠公曰：‘吾于子思，則師之矣；吾于顏般，則友之矣；王順、長息則事我者也。’非惟小國之君為然也，雖大國之君亦有之。晉平公之于亥唐也，入云則入，坐云則坐，食云則食。雖疏食菜羹，未嘗不飽，蓋不敢不飽也。然終于此而已矣。弗與共天位也，弗與治天職也，弗與食天祿也，士之尊賢者也，非王公之尊賢也。舜尚見帝，帝館甥于貳室，亦饗舜，迭為賓主，是天子而友匹夫也。用下敬上，謂之貴貴；用上敬下，謂之尊賢。貴貴、尊賢，其義一也?！?/p>

　　譯文：孟子說：“不倚仗年歲大，不倚仗地位高，不倚仗有錢勢的兄弟。交友，是以品德相交，決不可有所倚仗。孟獻(xiàn)子，是擁有兵車百乘的世家，有五個(gè)朋友，樂正裘、牧仲、其他三個(gè)人的姓名我忘記了，孟獻(xiàn)子和這五個(gè)人互助合作，是不提獻(xiàn)子家的地位的。這五個(gè)人如果也看重獻(xiàn)子家的地位，就不會與他互助合作了。不僅是擁有兵車百乘的世家如此，即使小國的國君也有這個(gè)問題。費(fèi)惠公說：‘我對于子思，看成是老師；我對于顏般，則是互助合作關(guān)系；王順、長息則是侍奉我的臣子?！粌H是小國的君主如此，即使是大國的君主也有這個(gè)問題。晉平公對于亥唐這個(gè)人，叫他進(jìn)去就進(jìn)去，叫他坐下就坐下，叫他吃飯就吃飯，哪怕是粗茶淡飯，從不會不吃飽，因?yàn)椴桓也怀燥枴Ｈ欢仓荒茏龅竭@一步了。并不與他共居官位，不與他共理政事，不與他共享俸祿。這只是讀書人對賢者的尊敬，不是王公對賢者的尊敬。舜去進(jìn)見帝堯，帝堯讓女婿住在備用的房間里，也宴請舜，互為賓主，這是天子跟普通人互助合作的行為方式。以職位低的人尊敬職位高的人，就稱為尊重貴人。以職位高的人尊敬職位低的人，就稱為尊敬賢人。尊重貴人，尊敬賢人，其行為方式都是一樣的?！?/p>

第四節(jié)

萬章問曰：“敢問交際何心也？”孟子曰：“恭也。”

【譯文】

萬章問：“冒昧地請問與人相交會合，用哪種心思？”孟子說：“恭恭敬敬就行了?！?/p>

曰：“卻之卻之為不恭，何哉？”曰：“尊者賜之，曰‘其所取之者，義乎，不義乎’，而后受之，以是為不恭，故弗卻也?！?/p>

【譯文】

萬章說：“一次又一次地拒絕就是不恭敬，這是為什么？”孟子說：“尊貴的人賞賜的，就說：‘我收取這個(gè)東西，是最佳行為方式嗎？或者不是最佳行為方式呢？’然后再接受，這是不恭敬的，所以不要拒絕?！?/p>

曰：“請無以辭卻之，以心卻之，曰‘其取諸民之不義也’，而以他辭無受，不可乎？”曰：“其交也以道，其接也以禮，斯孔子受之矣?！?/p>

【譯文】

萬章說：“請問我們不在口頭上拒絕，而只是在心里拒絕，心想：‘這東西取自于民眾不是用最佳行為方式?！闷渌杩诓唤邮?，難道不可以嗎？”孟子說：“人與人的交往有一定的道路，人與人的相互接受也要遵循社會行為規(guī)范，這就是孔子也接受禮物的原因。”

萬章曰：“今有御人于國門之外者，其交也以道，其饋也以禮，斯可受御與？”曰：“不可。康誥曰：‘殺越人于貨，閔不畏死，凡民罔不譈。’是不待教而誅者也。殷受夏，周受殷，所不辭也。于今為烈，如之何其受之？”

【譯文】

萬章說：“如果現(xiàn)在國門外有個(gè)靠打家劫舍為生的強(qiáng)盜，他以正當(dāng)理由送禮，按禮節(jié)贈(zèng)送，這樣也可以接受他搶來的東西嗎？”孟子說：“不可以接受。《康誥》上說：‘殺人而掠奪財(cái)物，強(qiáng)悍不怕死，凡是人民沒有不憎惡的?！@種人不必等待教育就可以誅殺他。殷從夏接受這條法規(guī)，周又從殷接受這條規(guī)，這是他們所不愿意更改的。如今這種殺人越貨的現(xiàn)象愈演愈烈，如何能接受這種饋贈(zèng)呢？”

曰：“今之諸侯取之于民也，猶御也。茍善其禮際矣，斯君子受之，敢問何說也？”曰：“子以為有王者作，將比今之諸侯而誅之乎？其教之不改而后誅之乎？夫謂非其有而取之者盜也，充類至義之盡也?？鬃又擞隰斠?，魯人獵較，孔子亦獵較。獵較猶可，而況受其賜乎？”

【譯文】

萬章說：“如今的諸侯們所取的都是人民的，就好像是抵御人民。如果善于用社會行為規(guī)范來會合，這些君子也接受，請問這有什么說法呢？”孟子說：“你以為有圣王興起，就會對現(xiàn)在的諸侯們一律加以誅殺嗎？還是經(jīng)過教育仍不悔改再去誅殺？所謂不屬于自己的東西而去巧取豪奪的叫強(qiáng)盜，這是從高度抽象的角度考慮的。并不是把他看成是真的強(qiáng)盜?？鬃釉隰攪?dāng)官的時(shí)候，魯國人玩爭奪獵物的游戲，孔子也參加玩這種游戲。爭奪獵物尚且可以，何況于接受他們的賞賜？”

曰：“然則孔子之仕也，非事道與？”曰：“事道也?！?br/>

【譯文】

萬章說：“那么孔子之所以當(dāng)官，不是為了從事人生的道路嗎？”孟子說：“他是在從事人生的道路?！?/p>

“事道奚獵較也？”曰：“孔子先簿正祭器，不以四方之食供簿正?！痹唬骸稗刹蝗ヒ玻俊?/p>

【譯文】

萬章說：“從事人生的道路還要去爭奪獵物嗎？”孟子說：“孔子先用文書籍冊規(guī)正祭祀儀式上用的器物，不用四方獻(xiàn)來的食物供祭祀改變文書籍冊規(guī)正之用?！比f章說：“那么孔子為什么不離去呢？”

曰：“為之兆也。兆足以行矣，而不行，而后去，是以未嘗有所終三年淹也。孔子有見行可之仕，有際可之仕，有公養(yǎng)之仕也。于季桓子，見行可之仕也；于衛(wèi)靈公，際可之仕也；于衛(wèi)孝公，公養(yǎng)之仕也?！?/p>

【譯文】

孟子說：“他是為了兆民，兆民足以有所行為，而國君不行為，而后他才離去，所以他沒有在一個(gè)地方淹留過三年?？鬃佑袝r(shí)見到道可行而可以出來當(dāng)官，有時(shí)可以會合時(shí)可以當(dāng)官，有時(shí)因國君養(yǎng)賢而當(dāng)官。對季桓子，是道可行才當(dāng)官；對衛(wèi)靈公，是為了會合其意才當(dāng)官；對衛(wèi)孝公，是因?yàn)閲B(yǎng)賢才當(dāng)官?！?/p>

第五節(jié)

孟子曰：“仕非為貧也，而有時(shí)乎為貧；娶妻非為養(yǎng)也，而有時(shí)乎為養(yǎng)。為貧者，辭尊居卑，辭富居貧。辭尊居卑，辭富居貧，惡乎宜乎？抱關(guān)擊柝?？鬃訃L為委吏矣，曰‘會計(jì)當(dāng)而已矣’。嘗為乘田矣，曰‘牛羊茁壯，長而已矣’。位卑而言高，罪也；立乎人之本朝，而道不行，恥也”

【譯文】

孟子說：“出來做官并不是因?yàn)樨毟F，但有時(shí)也是因?yàn)樨毟F。娶妻子不是為了奉養(yǎng)雙親，但有時(shí)也是為了奉養(yǎng)雙親。如果是因?yàn)樨毟F，那就應(yīng)該辭去尊貴的而居于卑賤的職位。辭去尊貴的而居于卑賤的，辭去富裕的而居于貧窮的，怎么樣才合適呢？那就是守門打更?？鬃釉?jīng)做過管理倉庫的小官，他說：‘把帳算好就行了。’他也曾做過管理畜牧的小官，他說：‘牛羊能夠茁壯成長就行了。’如果職位很低卻去議論國事，是罪過。在朝廷做官，卻不能推行道義，那是恥辱?！?/p>

第六節(jié)

萬章曰：“士之不托諸侯，何也？”孟子曰：“不敢也。諸侯失國，而后托于諸侯，禮也；士之托于諸侯，非禮也?！?/p>

【譯文】

萬章問：“讀書人不能依托于諸侯，這是為什么呢？”孟子說：“是不敢。諸侯失去了自己的國家，去依附別的國家，這合禮；讀書人依附于諸侯，不合禮?！?/p>

萬章曰：“君饋之粟，則受之乎？”曰：“受之?！?/p>

【譯文】

萬章說：“如果國君贈(zèng)送糧食給他，那接不接受呢？”孟子說：“可以接受。”

“受之何義也？”曰：“君之于氓也，固周之?！?/p>

【譯文】

萬章說：“接受饋贈(zèng)是什么道理呢？”孟子說：“國君對于流動(dòng)的外來百姓，也是要周濟(jì)的?！?/p>

曰：“周之則受，賜之則不受，何也？”曰：“不敢也。”

【譯文】

萬章說：“周濟(jì)則接受，賞賜則不接受，這是為什么呢？”孟子說：“不敢呀?！?/p>

曰：“敢問其不敢何也？”曰：“抱關(guān)擊柝者，皆有常職以食于上。無常職而賜于上者，以為不恭也。”

【譯文】

萬章說：“冒昧地請問這是什么原因呢？”孟子說：“看門打更的人都正當(dāng)職務(wù)并能從上面領(lǐng)取俸祿，沒有正當(dāng)職務(wù)接受國君的賞賜，這是一種不恭敬的行為?！?/p>

曰：“君饋之，則受之，不識可常繼乎？”曰：“繆公之于子思也，亟問，亟饋鼎肉。子思不悅。于卒也，摽使者出諸大門之外，北面稽首再拜而不受。曰：‘今而后知君之犬馬畜伋?！w自是臺無饋也。悅賢不能舉，又不能養(yǎng)也，可謂悅賢乎？”

【譯文】

萬章說：“國君贈(zèng)送，就接受，不知道能經(jīng)常這樣嗎？”孟子說：“魯繆公對于子思，屢次派人去問候，并贈(zèng)送肉食。子思對此很不高興。最終，直接把來的使者趕出了大門，向北面叩頭作揖而拒絕接受饋送，說：‘至今才知道君主是把我孔伋當(dāng)成狗馬來畜養(yǎng)?！褪菑倪@時(shí)起使者不再來送東西了。很喜歡賢才但不舉薦任用，又不能用養(yǎng)賢的方法來對待，這能說是喜歡賢才嗎？”

曰：“敢問國君欲養(yǎng)君子，如何斯可謂養(yǎng)矣？”曰：“以君命將之，再拜稽首而受。其后廩人繼粟，庖人繼肉，不以君命將之。子思以為鼎肉，使己仆仆爾亟拜也，非養(yǎng)君子之道也。堯之于舜也，使其子九男事之，二女女焉，百官牛羊倉廩備，以養(yǎng)舜于畎畝之中，后舉而加諸上位。故曰：“王公之尊賢者也。”

【譯文】

萬章說：“冒昧地請問國君想奉養(yǎng)君子，怎樣做才能說是奉養(yǎng)呢？”孟子說：“用國君的名義饋贈(zèng)，他先作揖、后叩頭地接受了。以后管倉庫的人不斷送來糧食，管膳食的人不斷送來肉食，就不再用國君的名義。子思認(rèn)為，饋送肉食使自己十分麻煩地一再作拜行禮，這不是供養(yǎng)君子的辦法。堯?qū)τ谒矗棺约旱木艂€(gè)兒子侍奉舜，又把兩個(gè)女兒嫁給舜，百官、牛羊、倉庫等都齊備了，使舜在田野中接受供養(yǎng)，然后才提升他擔(dān)任很高的職位，所以說，王公之尊賢者是這樣的?！?/p>

第七節(jié)

萬章曰：“敢問不見諸侯，何義也？”孟子曰：“在國曰市井之臣，在野曰草莽之臣，皆謂庶人。庶人不傳質(zhì)為臣，不敢見于諸侯，禮也。”

【譯文】

萬章問：“冒昧地請問，不去見諸侯，是什么什么道理呢？”孟子說：“住在城中的叫市井臣民，住在鄉(xiāng)下的叫草野臣民，都稱為庶人。庶人沒有傳送見面禮而為臣屬，不敢謁見諸侯，這是合乎禮的?！?/p>

萬章曰：“庶人，召之役，則往役；君欲見之，召之，則不往見之，何也？”曰：“往役，義也；往見，不義也。且君之欲見之也，何為也哉？”

【譯文】

萬章說：“作為庶人，要他去服役，他就去服役；君主想見他，就召他，而他卻不去見，這是為什么呢？”孟子說：“去服役，合乎義；去見，不合乎義。況且君主之所以想見到這個(gè)人，為的是什么呢？”

曰：“為其多聞也，為其賢也?！痹唬骸盀槠涠嗦勔?，則天子不召師，而況諸侯乎？為其賢也，則吾未聞?dòng)娰t而召之也?？姽揭娪谧铀迹唬骸徘С酥畤杂咽?，何如？’子思不悅，曰：‘古之人有言：曰事之云乎，豈曰友之云乎？’

【譯文】

萬章說：“是因?yàn)檫@個(gè)人見多識廣，是因?yàn)檫@個(gè)人賢能?！泵献诱f：“就因?yàn)橐姸嘧R廣而召見？那么天子都不召見自己的老師，何況諸侯們呢？如果是因?yàn)橘t能而召見，那么我從來沒有聽說過想見賢人而召他來見的。魯繆公多次見子思，說：‘以古代千乘之國互助合作的方式來對待讀書人，你覺得怎么樣？’

子思之不悅也，豈不曰：‘以位，則子，君也；我，臣也。何敢與君友也？以德，則子事我者也。奚可以與我友？’千乘之君求與之友，而不可得也，而況可召與？齊景公田，招虞人以旌，不至，將殺之。志士不忘在溝壑，勇士不忘喪其元?？鬃愚扇⊙?？取非其招不往也。”

【譯文】

子思很不高興地說：‘古代人是這樣說的：侍奉就是侍奉，怎么能說是互助合作呢？’子思的不高興，豈不是等于說以地位而言，你是君主，我是臣子，怎么敢與君主互助合作？論品德，那是你求教于我；怎么可以說得上互助合作？有千輛兵車的國君，想與他談互助合作都不可能，更何況是召見呢？從前齊景公田獵時(shí)，用旌旗召喚管理園林的官吏而召喚不來，就想殺掉他?！兄局坎粫涀约荷硖帨羡值奶幘?，有勇之士不會忘記拋頭顱灑熱血?！鬃訒∧囊环N呢？取不召喚就不去的那種?！?/p>

曰：“敢問招虞人何以？”曰：“以皮冠。庶人以旃，士以旗，大夫以旌。以大夫之招招虞人，虞人死不敢往。以士之招招庶人，庶人豈敢往哉。況乎以不賢人之招招賢人乎？欲見賢人而不以其道，猶欲其入而閉之門也。夫義，路也；禮，門也。惟君子能由是路，出入是門也。詩云：‘周道如底，其直如矢；君子所履，小人所視?！?br/>

【譯文】

萬章說：“冒昧地請問召喚管理園林的官吏要用什么方式呢？”孟子說：“用皮帽子。召喚百姓用錦旗，召喚讀書人用上繪交龍并有鈴鐺的旗子，召喚大夫用牦牛尾或兼五采羽毛飾竿頭的旗子。用招喚大夫的方法招喚管理園林的官吏，管理園林的官吏死也是不敢去的；以招喚讀書人的方法招喚百姓，百姓怎么敢前去呢？更何況用招喚不賢能的人的方法招喚賢人呢？想要見賢能的人而不遵守一定的道路，就好比要人家進(jìn)來卻緊閉著大門一樣。所謂行為方式，是路；所謂行為規(guī)范，是門。惟有君子能走這條路，能出入這扇門。《詩經(jīng)》上說：‘周朝所推行的道路如有基礎(chǔ)，其筆直就象箭桿，君子所走的這條道路，是小人所必須效法的?！?/p>

萬章曰：“孔子，君命召，不俟駕而行。然則孔子非與？”曰：“孔子當(dāng)仕有官職，而以其官召之也?！?br/>

【譯文】

萬章說：“孔子，聞君主召喚，不等馬車駕好就先出發(fā)了，那孔子錯(cuò)了嗎？”孟子說：“孔子當(dāng)時(shí)正在做官，有官職在身，國君是以他的職務(wù)召喚他?！?/p>

第八節(jié)

孟子謂萬章曰：“一鄉(xiāng)之善士，斯友一鄉(xiāng)之善士；一國之善士，斯友一國之善士；天下之善士，斯友天下之善士。以友天下之善士為未足，又尚論古之人。頌其詩，讀其書，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論其世也。是尚友也?！?br/>

【譯文】

孟子告訴萬章說：“一個(gè)鄉(xiāng)的善士就與一個(gè)鄉(xiāng)的善士交朋友，一個(gè)國家的善士就與一個(gè)國家的善士交朋友，天下的善士就與天下的善士交朋友。認(rèn)為與天下的善士交朋友還不能滿足，又上溯討論古代的人，吟誦他們的詩歌，研讀他們的著作，不了解他們的為人，可以嗎？所以要討論他們所處的時(shí)代。這就是上溯與古人交朋友?！?/p>

《孟子》萬章下·第九章

原文：萬章問曰：“或曰：‘百里奚自鬻于秦養(yǎng)牲者，五羊之皮，食牛，以要秦穆公。’信乎？”

譯文：萬章問：“有人說，百里奚以五張羊皮的價(jià)格將自己賣給秦國養(yǎng)牲畜的人，替人養(yǎng)牛，以此來謀求秦穆公的錄用，你相信這件事情嗎？”

原文：孟子曰：“否，不然。好事者為之也。百里奚，虞人也。晉人以垂棘之璧與屈產(chǎn)之乘，假道于虞以伐虢。宮之奇諫，百里奚不諫。知虞公之不可諫而去，之秦，年已七十矣，曾不知以食牛干秦穆公之為污也，可謂智乎？不可諫而不諫，可謂不智乎？知虞公之將亡而先去之，不可謂不智也。時(shí)舉于秦，知穆公之可與有行也而相之，可謂不智乎？相秦而顯其君于天下，可傳于后世，不賢而能之乎？自鬻以成其君，鄉(xiāng)黨自好者不為，而謂賢者為之乎？”

譯文：孟子說：“不，不是這樣的，這是好事之徒編造出來的。晉國人拿垂棘出的美玉和屈地產(chǎn)的好馬，向虞國借道攻打虢國。宮之奇勸諫虞君，百里奚沒有勸阻，因?yàn)樗烙菥莿褡璨涣说挠谑蔷碗x去了。他到秦國時(shí)，已有七十歲了，竟會不知道以養(yǎng)牛的方式去干求秦穆公是穢行，能說是聰明嗎？知道不可不可勸阻便不去勸阻，能說是不明智嗎？知道虞君將要?dú)龆入x開，就不可以說不明智了。當(dāng)時(shí)在秦國被選薦，知道秦穆公是個(gè)有作為的人而輔佐，難道說不明智嗎？輔佐秦國而使秦國的君主名揚(yáng)天下，并可流傳后世，不賢明能做到這樣嗎？賣掉自己以成就君主，連一般鄉(xiāng)黨中清白的人都不肯干，怎么能說賢者倒肯這樣干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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